1931年10月16日,初冬早晨,上海滩雾气腾腾。
街头弄堂人如潮涌,报童的叫卖声耸人听闻:
“特大新闻,《共产党首领陈独秀等,昨天在上海被捕》……”
这时,人群中挤出一位身着工作服,个子不高、脸圆胖胖的年轻女工,好不容易抢购到一张《中央日报》。这位女工,就是陈独秀的新夫人潘兰珍,街头买报纸给隐藏“地下”的陈独秀看,已是她的习惯了。
她刚下夜班正朝家里赶,一看报纸上登的被捕人的消息和照片,不由得吓了个半呆,惊呼道:
“天啦!这不就是阿拉的老头子吗?”此时,她才恍然大悟——她家老头子原来是赫赫有名的共产党首领陈独秀。
潘兰珍是位忠厚朴实的农家女子,与陈独秀这个藏有巨大秘密的人物朝夕相伴了两年时间,对丈夫深信不疑,压根儿不知道国民党四处通缉捉拿的共产党首领竟是她所爱的陈独秀。这时,她不禁想起陈独秀被捕前的一件事来。
一天,她在街上看到一张通缉捉拿共产党要人的布告,上面写有陈独秀、瞿秋白、周恩来……这几个在上海滩很有名气的人物。她回家对陈独秀说:
“先生,侬晓得吗,街上到处贴着捉拿共产党首领陈独秀的布告呢。”
“是吗?”陈独秀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说。
“是的,布告上还说,谁捉拿到陈独秀给3万大洋。”
“那是虚张声势,他们抓不到陈独秀。”
“你认识陈独秀吗?”
“不认识,不认识。要是认识,捉到他不是可得赏金3万吗?可要发大财啦!”
“那也不能这样做,政府抓到他可要杀头的啦!”
“好了,兰珍,我们老百姓不谈国事。”
想到此,潘兰珍真相大白,怪不得,那天老头子不让她再追问下去。
潘兰珍从震惊中清醒过来,凝视着报纸上老头子陈独秀的照片,不禁泪水盈盈,心里着实翻腾起来:
“老头子被捕,父母已先后去世,阿拉该怎么办?”由不得潘兰珍多想,她急忙奔回永兴里那狭窄的弄堂,冲进家门。可是,人走房空,衣物、书籍遍地都是,一片狼藉。她忧心如焚,不由自主地“呜呜”痛哭起来,一时失去了主见……
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潘兰珍不由得吓了一跳,以为特务追踪而来抓她,胆颤心惊地打开房门,却是邻居许姐来了。她一见许姐,格外悲伤,泪流不止,哭诉着:
“许姐,老头子被捕,阿拉怎么办?阿拉也不想活了!”
许姐是位热心而体贴的人,她曾为潘兰珍与陈独秀的婚事撮合过,她毕竟年长些,深知潘兰珍对她老头子情深意切,便故意问道:
“兰珍,你现在还真的爱你家的老头子吗?不爱,你完全可以趁机而走,免得受牵连。”
“是的,阿拉永远爱阿拉老头子。”
“既然是这样,他现在被捕了,你就得更加爱他。这样的女人,才算是女人哩!”
许姐一席话说到潘兰珍心窝里去了,增添了她生活的勇气,她决定与老头子共度患难,至死不变。于是,潘兰珍跑巡捕房,跑警察局,四处打听陈独秀的下落。十多天之后,她才得知陈独秀作为政治要犯,关押在南京老虎桥模范监狱,为此,她还被警察敲去一笔钱。打听到陈独秀的下落后,潘兰珍毫不犹豫地辞去上海的工作,收拾行装,并将收养的那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送回到南通老家,托人抚养,只身乘火车奔赴南京。一下火车,她就急匆匆赶到“模范监狱”,迫不及待地要探见陈独秀……
陈独秀在狱中极受优待,关押他的单人囚房,原是看守的住所,约二十来平方。房里摆有两个大书架,一张床、一张写字台和几把椅子,书架上摆满了书籍,经史子集,每样都有一点,供他研究之用。陈独秀对文字学最有兴趣,成天埋头钻研《说文解字》。同时,他可以随时会见外人,来探望他的人也不少,大都是社会知名人士。如早年诤友章士钊、画家刘海粟、旧交胡适……然而,他独居牢房斗室,体弱多病,伴随他的只有孤独、寂寞、惆怅……
这天,陈独秀正在囚室里磨墨、摊纸,挥毫想书写什么,突然听到看守通报:
“陈先生,外面有位女士要见你。”
陈独秀一听通报,不禁心一颤,眉一皱,脸色突变,又迫不及待地问道:
“这位女士姓甚名谁?”
“她说,她姓潘,名……名叫什么兰珍。”看守边说,边想着。
陈独秀愣住了,眼睛紧闭,双手习惯地交叉在背后,伫立窗前,思忖着:“她来了,果真来了……”
他被捕后,时刻惦念着潘兰珍,他为出于无奈对潘兰珍隐瞒自己真实身份而感到内疚,深感对不起她。为此,他曾几次写信给好友高语罕,委托高语罕做好善后工作,并要高语罕“婉言劝她不必来看我”,从此断绝关系,以免受到不必要的牵连。同时,他感到因他被捕给潘兰珍财物造成莫大损失,心里十分难过。他在致高语罕的一封信中说,在其书桌抽屉内藏有一小袋,“系女友潘兰珍之物,她多年的积蓄,尽在其中,若失去,我真对不起她”。他拜托高语罕到他家里去寻觅潘的其他财物。他认为潘兰珍听了高语罕的劝说,而自谋出路去了……
不料,她不避嫌,不怕险,果真来了。他现在成了阶下囚,而且五十多岁了,可是她还年轻,怎能误她一生呢?见还是不见?不见吧,显得太无情,太伤她的心,良心也说不过去啊,见吧,又……
“陈先生,你究竟见不见?这位女士特地从上海来看你的啊!”看守又追问道。
陈独秀在狱中,去看他的人很多,狱中一般不严加阻拦,至于见与不见,不决定于狱方,而决定于陈独秀自己。看守把客人的名片或姓名通报给陈独秀,他说见就见,他说不见就不见。
这时,陈独秀眉头一扬,把手一挥,说:
“请这位女士进来!”
看守大摇大摆地返回监狱门口,带着挑逗性的口气对潘兰珍说:
“潘女士,你那陈先生请你进去!”
只要能进去见到心中想念的老头子,潘兰珍也顾不得看守的挑逗了,顺手从地上拎起藤箱,经看守检查后,跨进大门。只见她日思夜想的老头子陈独秀,身着长袍,头戴毡帽,留着山羊胡子,脸色苍白、清瘦,背微驼,正等候在囚室门前。潘兰珍连忙放下手中的藤箱,三步并作两步,急奔过去,一下扑到陈独秀的身上,不禁“哇哇”地哭起来……
这时的陈独秀,也老泪纵横,泣不成声,紧紧地搂住少妻潘兰珍……
此时无声胜有声,他俩埋藏在心底的爱和思念,像潮水般涌出闸门,千言万语,万语千言,全卷进了这对老夫少妻的爱的潮水之中……
然而,陈独秀毕竟年过半百,且又走南闯北,从党的总书记蜕变为反对派,历经风险和沧桑,论年纪他已是潘兰珍长一辈的人了,只是共同的命运和机遇使他们结合在一起,论感情他们是笃深的。所以,他在狱中见到日夜惦念的少妻潘兰珍,情感虽然躁动,但还是抑制住了。他用长袖擦了擦眼角,连忙叫潘兰珍在床上坐下,深情地说:
“兰珍,你辛苦啦!叫你受惊了!谢谢你对我的一片深情。过去我对你未说真话,这次被捕又使得你失去许多衣物,我很对不起你,你一定怨恨我?”
“不!先生,侬对我没说真话,但又一想,我没找错侬,先生是个大人物,我对侬一点怨言也没,说真的,我心中更崇敬侬,比过去更爱侬……”
陈独秀听了潘兰珍这番真挚而朴实的话,心也渐渐平静下来了,从内心感到潘兰珍年纪虽轻,但在这生死关头她不退缩回避,冒着风险来看他,又说出这番体谅他的话,使得他那颗已心灰意冷的心得到难得的安慰。于是,他用浓重的安庆口音对潘兰珍说道:
“你这伢子心真好,我真不知如何感谢你,见了你,我的心也安静许多,不过……”已到嘴边的话,陈独秀怕伤了潘兰珍的心,又咽了下去。
“不过,不过……啥么子?侬讲啊。”潘兰珍边用手绢擦泪水,边追问着。
陈独秀不语。从床边立了起来,又习惯性地双手交叉背后,踱步沉思着……潘兰珍也跟着站起来,迈步上前拉着陈独秀的长袍袖,撒娇似地说:
“我特地从上海来看侬,侬怎么对我这样冷冰冰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啥意思?侬快说啊,快把人急煞了!”
“我的意思,你见了我就行了,赶快回上海上班去。工作不能丢,那是你用汗水和眼泪换来的饭碗,弄个工作不容易。”
潘兰珍听了,拉陈独秀一起坐在床上,真情实意地说:
“先生,已辞去上海的工作,囡囡凤仙,阿拉已送南通托人抚养了。阿拉决定在监狱附近租一间房子,陪伴侬,照顾侬,生与侬一道生,死与侬一道死,我决不回上海。”
陈独秀听了潘兰珍这句句吐自内心的话语,心中激起了阵阵暖流,不禁眼角又流出老泪,但沉默不语。潘兰珍望着陈独秀,一时也不知说什么了。房间里沉默寂静,甚至连针掉在地上也能听到声音,只有那放在写字台上,朋友赠送的一只精细别致的小钟儿,在“嘀嗒嘀嗒”地走动着……过了好一会儿,陈独秀在沉默中站了起来,手一挥说:
“兰珍,这不行!你还年轻,我已老了,还不知生死如何,既使不死,也不知何时才能出狱。蒋介石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人,他随时都可能杀我。”
“先生,我们既然是夫妻,我就要和侬同生死,一直伺候侬!”
陈独秀凝视着这位心甘情愿受苦而又情深意厚的少妻,他还能说些什么呢?
潘兰珍的真情和决心,使得在狱中孤独、寂寞的陈独秀,不得不同意少妻留在南京。起先,潘兰珍住在陈独秀好友、国民党教育部次长段锡朋家,但也总觉得自己是穷人家出身,住在大官家里,不仅给人家添麻烦,同时又不自由,不方便,于是在监狱附近租了一间破旧的房子,凭她那勤劳的双手,打打短工,或帮人浆洗,省吃俭用,拿出自己多年的微薄积蓄,风里来雨里去,每天都到监狱去陪伴和照料陈独秀的生活,做点陈独秀喜欢吃的小菜送去。为他洗衣洗被,剃头理发,整理书籍资料,说说笑笑唱唱小调,使陈独秀精神为之一振,病弱的身体也日渐好转。与此同时,潘兰珍在狱中见到众多亲友宾客,甚至连国民党的一些大官和社会名流都来探望陈独秀,有的还馈赠贵重的衣物以及钱财,如皮袍子就有好几件。这使从未见过世面的潘兰珍眼界大开,从内心感到老头子是有地位、受人尊重的大人物,当年她的眼睛没有看错,虽然他眼前坐牢,但爱他爱得值得。每每想到此,她也感到极大的安慰。“换我心,为你心”,这对老夫少妻在牢房内相亲相爱,耳鬓厮磨,欢爱不相离,甚至还有肌肤相侵。曾经就发生过这样一件十分尴尬的事儿:
一天,典狱长突然要提陈独秀同狱的案犯、托派常委之一濮德志询问。濮德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大祸临头,心情十分紧张,在看守押解下,来到了典狱长办公室。典狱长脸色严肃且带怒容,并挥手叫看守退出去,把门关紧。典狱长点燃一支烟,猛劲吸了一口,嘴里吐着一团团白色的烟雾,突然十分严肃地说:
“濮先生,我今天把你提来,有件事要请你转告陈独秀先生。”典狱长又吸了口烟,板着脸继续说:
陈先生在我们这里,我们没有把他当犯人看待,上面叫我们优待,我们也尽量给他以优待。但这里是监狱,不是旅馆,优待也得有个界限。陈先生近来忘记了他在监狱,把我们这里当作旅馆,使我很为难。
濮德志听了典狱长的这番话,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典狱长提审的事与己无关,但又不知典狱长说陈独秀什么事,于是便急切问道:
“典狱长,陈先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请你直说。”
“你可知道有个姓潘的女士,经常来看望陈先生,她是什么人?”
“大概是他的学生。”
“不像,学生岂能天天来看老师。”
“典狱长,有什么事请你直截了当地说吧。”
“好,我说。根据看守的报告说,陈先生和那位姓潘的女士,在他的监房里发生肉体关系,这怎么行呢?这事说出去,岂不要我同他一样坐牢吗?请你婉转告诉他,要为我们处境想一想,面子要双方来顾,如果再有这样的行为,那就莫怪我无情了。”
“还有,他俩不止一次发生肉体关系,千真万确。不瞒你说,当年我也是崇拜陈先生这个人的,以为他的道德文章可以做青年模范,现在看来,他文章虽好,但道德有限。请你告诉他,往后请他自爱一点,为我们着想一下,免得双方弄得难堪。”
第二天,濮德志不得不把典狱长的话如实地转告给陈独秀,陈独秀听了神色自若,毫无愧颜,于是,濮德志愤怒地说:
“你这个人,在政治、思想一切方面都非常偏激,在行为方面也很乖张,一个政党首脑,这样对待生活,对吗?有号召力吗?外面小报说你,不以嫖妓为耻,反以为荣,确有此事吗?”
陈独秀最初听了濮德志的话,默无一言,似有愧色,但一听濮德志谈及舆论,陈独秀火了,说:
“大报造大谣,小报造小谣,你怎么信它?这是私人生活,不用别人管。”
“你是一个政党领袖,对妇女问题,没有正确而严肃的态度行吗?”濮德志接着陈独秀的话说道。
陈独秀听了,自知理屈,沉默良久,然后说道:
“在建党之前,我在这方面是放荡不羁的,可是建党以后,我就自身检点没有胡来了。”
濮德志话锋一转问道:
“这位天天来看你的潘女士,是从哪来的?”
陈独秀听了,便大为光火说:
“难道我不能有个伴侣吗?”停了会,陈独秀又愤慨地说:
“监狱制度真是万恶,将来一定要打倒它。压抑了人的本能。孔子讲:‘人之本能,食色性也。’我是人嘛,动物的本能我也具备嘛!”
另一同案犯罗世凡劝陈独秀说:
“你在坐牢,要压抑这个本能,你也老了,以后要在压抑检点上下功夫。”
事后,陈独秀在狱中与潘兰珍的接触确实检点了许多,典狱长也不再提这件事了。
1937年8月中旬,发生了淞沪抗战,不甘屈辱的中国人群情激奋,周恩来和董必武等中共中央代表飞抵南京,敦促蒋介石释放政治犯,全面实现联合抗日之条件。正值此时,穷凶极恶的日本飞机夜袭南京,疯狂地投下大批炸弹,南京城顿时一片火海,房屋炸毁,成千上万的市民粉身碎骨于狂轰滥炸之中,血流成河,一片凄惨。位于总统府附近的老虎桥监狱,也连中8枚炸弹,监房震塌,陈独秀的学生陈钟凡教授,闻悉监狱被炸,前来探望陈独秀,安慰他说:
“先生,你受惊了。”
“老天有眼,赐留吾一命,安然无恙也。”陈独秀若无其事地笑着说。
陈钟凡见此形势险恶,陈独秀在狱中,随时有生命危险,于是与胡适、张柏苓等人商议联名保释他。国民政府则要求,除有人保释之外,还需本人“写悔过书”。陈独秀听后大怒,说:
“我宁愿炸死在监狱中,实无过可悔。”陈独秀不但拒绝人保,还声明说:
“附有任何条件,皆非所愿。”
由于时局紧张,又迫于国共两党合作已是大势所趋,国民政府不得不于8月23日提前释放陈独秀,是日中午,潘兰珍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搀扶着老夫陈独秀,走出了关押他5年的监狱大门……
老夫入狱,少妻陪伴,陈独秀再次以自己5年的铁窗生涯的实际行动,实践了当年在《随感录》中提出的名言:
“世界文明发源地有二:一是科学研究室,一是监狱。我们青年要立志出了研究室入监狱,出了监狱就入研究室,这才是人生最高尚优美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