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3月30日,倒是一个温暖晴朗的天气。
太阳刚刚露脸的时候,南京的市民们在警察的督促下,家家户户挂起了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市民们见前南京维新政府命令悬挂的五色旗匿迹了,孙中山所首定的与革命先烈们的鲜血换来的国旗,又飘扬在中国自己的土地上,确有几分喜悦,但是,也有几分辛酸。因为国旗上面多了一条三角布飘带,写着“和平反共建国”六个字,玷污了中华民国,也玷污了中华民族。那些字有楷书、行书、草书;有写得工整的,也有写得东倒西歪的。总之,字体各异,五花八门。第二天,南京中华门张贴着一首讽刺诗:
国旗竟有辫
例子确无前
贻羞全世界
遗臭万千年
同一天,上海《大美晚报》刊登了该报国际新闻编辑程振章写的一首题为《骂汪伪国旗》的打油诗,他讽刺道:
主子授意奴才服
国旗上面飘黄布
奇里古怪像什么
恰似女人三角裤
7点过10分,参加还都典礼的人就列队站在大礼堂左面的地坪上。因为礼堂狭小,规定专员级以上官员才能进入礼堂,其余的人只能站在地坪里旁听。礼堂里也没有座位,近两千人都如同木桩似的站着。
礼堂两旁,成单列式各站着40名腰挂手枪的士兵。他们头上戴着特制的帽盔。那帽盔是4寸高、三白两黑相间的圆圈,前后左右用白布条“十”字交叉联缀在一起,前额处竖一个上窄下宽、1尺2寸高的白罩子,后脑勺处披上一大束近二尺长的黑头发。他们的制服也是特制的。领口是西装似的,胸前却有中山服一样的两个口袋。衣领、袖口、裤子中缝和裤脚口,都是由两白一黑相间的布条组成。这种打扮,既不象中国古代的衙役,也不像欧洲中世纪的骑士。但不管像什么,他们的出现,总是带来了几分森严,几分庄重,几分杀气。
7点55分,由身穿黑色呢料西装的汪精卫领头,各部次长以上官员,一律穿着蓝色长袍和黑色马褂,依次紧跟在后头,微笑着缓步进入礼堂,在前面站成整齐的八行。
8点整,还都典礼开始。大家唱了“三民主义,吾党所宗”的国歌,向孙中山遗像默哀三分钟,由汪精卫领读了《总理遗嘱》之后,猛然间,设在南京四郊的四个炮射组,各发射八发炮弹。随着八声炮响,南京城里家家户户放起了鞭炮。这时,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国旗,带着三角黄布带,仿佛一个负荷过重的老人爬坡似的,吃力地升上竖立在“天下为公”四字为顶端的旗杆上。
当司仪的万里浪高喊:“请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务委员会主席、中央政治会议主席兼国民政府代理主席、行政院长、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汪精卫先生就职就位”时,汪精卫在礼堂内外的掌声中,从第一行中走出来,向前迈出两步,然后立正站定在约3尺高、三面围有2尺高栅栏的讲台前。
“请各院正副院长、各专门委员会正副主任、各部部长和次长就职就位。”
万里浪喊完,就职者们也在掌声中,向前迈出两步,笔挺挺地“就位”在用粉笔划定的线上。
“请汪主席发表就职演说。”万里浪越喊越有劲。
汪精卫登上讲台,站在三个齐他脖子高的麦克风前,向前望了望,感到一阵凄楚,脸上出现了勉强的笑容。是的,号称还都典礼,不仅没有外交上照例的各国使节的祝贺,而且支持他们的日本也没有派特别使节出席,就连住在南京的西尾和坂垣也没光临来赏个面子。但是,汪精卫常常被一种惯性推拥着,他知道,此时此刻,他的情绪如何,直接影响他的事业的兴衰。于是,触景生情,显得很高兴地说道:
“诸位!在我们举行还都典礼这个大喜大庆的日子里,春光明媚,风和日丽,这预兆着我们坚持的和平事业,我们新的中央政府,必将如万象更新的春天一样欣欣向荣,如东升的旭日一样光芒万丈!”
台下,参加典礼的人似乎从他身上那洋溢的威力、庄严和神圣中,获得了巨大的精神力量,一齐喜气洋洋地用热烈的掌声寄托自己的希望,提高自己的情绪。
“日本政府由于国事繁忙,虽然没有派代表来参加我们的典礼,但决定在今天上午9点,将由米内首相发表对我们表示支持和祝贺的广播词。”汪精卫继续说,“礼仪,既贵在行,也贵在言。等一会儿,诸位将收听米内阁下的广播词,相信大家一定会感到无比欣慰。”
接下去,他讲了三个内容。一是风马牛不相及地把孙中山的大亚洲主义与日本侵略者的“大东亚共荣圈”强拉扯在一起;二是谈古论今,说历史上决无百年不和之战,中日战争势必很快结束,三是号召他的同路者们精诚团结,努力工作,收拾山河,拯救苍生。
他越说越兴奋,也越显得飘逸洒脱,生气勃勃,充满了自信。那神气,仿佛他就是施恩惠于人的非凡的救世主,也充满了“天下大任舍我其谁”的豪迈。
台下的听者们,也一个个笑嘻嘻的,都是一副快快乐乐、知天知命的表情。
汪精卫讲完,由行政院副院长兼外交部长褚民谊宣读1200字的《国民政府还都宣言》。《宣言》强调近卫三原则的重要,说过去的政策法令与此相违背者,“必须废除或修订之”;攻击蒋介石独裁,“实为全国人民精诚团结之障碍,必当革除”;痛骂共产党“挑起阶级斗争,成为国家民族之大敌,必当摧毁肃清,使无遗毒”;向近两年来拒敌而亡的死者,“谨致无限之哀悼与敬礼”;要求在前线抗战的全体将士放下武器,“重庆政府发布的命令和与外国签订的协定一律无效”。最后,《宣言》要求全国人民在汪精卫领导下“同心同德,涤战后之疮痍,谋将来之发展,国家民族之复兴,东亚之和平,胥系于此,有厚望焉。”
没等褚民谊念完,绝大多数人的两腿都站得又酸又软了。年过花甲的王揖唐和温宗尧等人手中的拐杖,开始时一只手握着支撑在右边,现在移到胸前,用两只手握着,弯着身子,把上身的重心压在上面,但两腿还不断地打颤。可是,当万里浪宣布:“9点到,请诸位收听米内首相的广播词”时,仿佛每个人身上都注射了强心剂,顿时振作起来,那些拐杖又回复到了右边。
米内的广播词不足五百字,他用日语念一句,由女播音员用汉语翻译一句:“事变勃发以来,帝国对于溶共抗日之蒋介石政权,加以断然的压制,图其溃灭,关于此点,在中国方面也有目光远大之先觉者,早就理解帝国真意之所在,于各地展开和平救国运动,而汪精卫先生欲以和平拯救全国民众于穷困苦痛之中,经过千辛万苦而建立了真正在国民的基础之上的新中央政府。”
米内说到这里,汪精卫带头鼓掌。大家为被米内称赞为“先觉者”和“忧时之士”而自豪,而兴奋,而得意忘形。
米内接着说:“我对汪精卫先生坚韧不拔之信念及忧国爱民之热情,表示满腔之敬意!同时对新政府光荣之未来,亦有极大之期待。”
大家聚精会神地听着,越听越出神,又情不自禁地热烈鼓起掌来。汪精卫更是容光焕发,无限陶醉,眼睛里露出了越来越强的光亮,手掌拍得比任何人都起劲。
“现在,分担东亚和平之重大使命一半的中国新中央政府已经诞生,我们不惜予以全力的援助,东亚各国也必然认识此新事态而予以协力,这是毫无疑义的。”米内最后说,“兹敬祝新中央政府健全发展,并再一次对汪精卫代理主席阁下及其他忧时先觉之士以往的劳苦功绩,表示虔诚的敬意!”
汪精卫激动不已,领头高呼:“裕仁天皇陛下万岁!”“米内首相阁下万岁!”“大日本帝国万岁!”顿时,礼堂内外,每个人的感情提高到炽热的程度。
一出历史悲剧的序幕就这么拉开了!
上午10点,庆祝游行开始。各路游行队伍分别由唐惠民等人领队,由一批特务穿插其中负责监视,从中央门、中华门、汉中门、草场门、光华门、中山门、太平门开拔,向新的中央政府所在地进发。
几支游行队伍,要数唐惠民领队从中华门出发的一支人数最多,大约有一万人,也比较整齐。走在前面的人是清一色的长袍马褂,依次下去是西装革履的男子,旗袍上加件呢料大衣的阔太太和阔小姐,不罩大衣只穿旗袍的普通女性,穿中山装或学生装的大学生和中学生,穿便装短衣的工人和学徒。每个手中拿着一面三角彩旗,上面分别写着:“庆祝国民政府还都南京!”“拥护新的中央政府!”“进一步发展中日和平运动!”“坚持和平反共建国!”“向汪精卫先生致敬!”“新的中央政府万岁!”本来梅思平拟定这些口号时,还有“汪主席万岁!”一句,汪精卫审定时,感到时机还不够成熟,挥笔把它划掉了。
夹在队伍中的特务,不时地领头高呼这些口号。随着呼喊声,人们手里的小旗一上一下,加之万头攒动,却也显得浩浩荡荡。
游行者的思想感情是极其复杂的。有的因为自己的亲人在汪精卫政权任要职,一个个热血沸腾;有的因为完全赞同汪精卫集团的观点和主张,见国民政府还都南京,仿佛自己的理想付诸实现那样兴奋;有的是因为汪精卫宣布放假三天,有工作的工资照发,无工资的按中等水平发三天饷,无情无绪地跟着摇旗呐喊;更多的人是因为想不参加游行,却害怕被诬为敌对分子而遭到杀身之祸,不得不来。这些人在喊口号时,见沿街的军警和日本宪兵林立,虽然手上的小旗扬起,嘴巴也张开着,但呼喊出的声音含糊其词,谁也听不清楚他们呼喊些什么。
一个多钟头以后,各路游行队伍逐一通过新的中央政府门口,接受汪精卫、陈公博、周佛海和陈璧君等中央常委的检阅。汪精卫他们站在临时用几张乒乓球桌拼凑起来的站台上,四面由里三层外三层的军警和日本宪兵保护着,不断地挥着手,向游行者们致意。
11点50分,当又一支游行队伍由傅胜兰领队从汪精卫等人面前通过时,忽然从西面的鸡鸣寺和南面的太平路附近连连发出清脆的枪声。游行者被惊动,胆小的人擅自离开队伍,随同站在街道两旁看热闹的人群,纷纷跑向两旁的商店。队伍成了乌合之众,一批又一批的人哗啦啦被挤倒在地上,许多人被踩伤,发出阵阵惨叫声。傅胜兰等一批特务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制止,但已无济于事。
汪精卫听见枪声,见游行队伍出现紊乱,就由一批军警保护着跑了。他回到国民政府办公厅,心慌意乱地对丁默村和李士群说:“你们分头带人去看看,这两处地方为什么开枪?是不是敌对分子袭击游行队伍?”
其实,在鼓楼、梅园、通济门、挹济门和新街口等处早已发出断断续续的枪声,只是那里的距离较远,汪精卫他们没有听到。
原来,这些地区的市民见悬挂在门口的国旗上飘了条三角黄布带,不伦不类,感到莫大的羞辱。从上午9点开始,有人就悄悄地把黄布带取了下来。一人带头,众人效仿,把黄布带取下来的人越来越多。两个钟头以后,鸡鸣寺和太平路一带的市民,除了与汪精卫集团有某种瓜葛的少数户以外,其余的都把黄布带取下来了。在街上巡逻的日本兵见此情景,想起他们两年多来付出重大牺牲而为之打倒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旗,竟像往日一样威严地高高悬挂在各家门口,也感到莫大的羞辱,就对准中国国旗开枪。开始,他们只把枪口对准国旗,一打红了眼,就对准这些店铺的门牌和窗户开枪,有二十多个无辜的中国人就这么断送了性命!
汪精卫明白了事情真相之后,马上打电话给西尾,请他下令制止。而西尾却要汪精卫下令把黄布带再系上去;否则,发生流血事件他不负任何责任。汪精卫只好洗耳恭听,马上派出大批军警,满城检查督促,一场闹剧才算结束。
汪精卫集团还都南京之后,日夜盼望日本政府从外交上正式承认他们的政府。可是,二十天过去了,杳无音讯。他们焦虑不安,只好派褚民谊去东京倾诉苦衷。日本政府这才于4月20日派前首相阿部为特使来南京。但是,阿部来了,一连四天,闭口不谈在外交上承认新政权,常委们冲着阿部大发脾气,他们赌气说:“贵国政府再不从外交上承认我们的新中央政府,我们只好宣布解散!”
阿部淡淡一笑,说道:“米内首相的广播词已经明确地表示承认和支持,至于外交上互派大使,那只是个时间问题,主席阁下何必着急呢!”
阿部的话刚落音,丁默村从香港回来了,他向汪精卫等人报告说,蒋介石又派“宋子良”和章友三、陈超霖与铃木、今井、臼井在澳门举行秘密会谈。
汪精卫、陈公博、周佛海等人一听,身上的热度由沸点猛然降到冰点,好像从云端里猛然跌进深渊,只觉得身体飘飘忽忽,脚下一片空虚,找不到立足的地方。
“我一切都明白了!你们日本政府,之所以迟迟不承认我们的新政府,原来,你们,你们依然与蒋介石勾勾搭搭!”汪精卫仿佛感到世界真正到了末日,自己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消失了,他用绝望而愤怒的目光狠狠瞪着阿部。
汪精卫政权的成立走过了艰难的路,而政权成立之后的路,先天性决定将更加艰难。
从此,在蒋介石政府、汪精卫政府、日本政府之间,无休止地展开着惊心动魄而又错综复杂的三角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