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半，是我和母亲约定成俗的通话时间。我习惯地拨通那个倒背如流的电话号码，叫了一声“娘”，泪水瞬间模糊了双眼。连续几十天，想娘肝肠断，悲痛揉搓我，悔恨回国晚。
我在澳大利亚悉尼市得知母亲病重住院的消息，心急如焚，度日如年。儿子劝我别着急，爱人用“也许输几天液就好了”来宽慰我。几天后，爱人回到北京，马上给母亲拨通了电话，随后告知我：立刻订机票返京。我赶回去了，母亲却走了，留下了“子欲孝而亲不待”的终生遗憾。
在母亲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不在她身边。内疚、悔恨伴随着生死离别对我的巨大打击，我彻底崩溃了，失控了，疯了似的抽自己的嘴巴。后悔没有果断放下一切，立刻回国，回到母亲身边。娘，女儿对不住您，对不住您啊。
母亲从生病到去世的十几天时间里，没有给我留下哪怕是一分一秒伺候她的机会。这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折磨得我痛苦万分。
母亲辛劳了一生，付出了一生。她为娘家付出，为婆家付出，为儿女付出。却不曾要求过我为她做点什么。母亲生病后，内心一定十分想念女儿，欲让我回到身边，但她始终没有说。在这种时候，她依然为女儿着想，考虑到我路途遥远，考虑到我也许脱不开身。大约是4月8日，弟弟告知母亲：我姐10号就回来了。母亲听后不相信会是真的，弟弟只好用打赌的方式证明自己没有说谎。母亲得知我回国的日期后，叮嘱家人为我提前晒好了被褥。我做梦都不会想到，就在我登上回国的飞机，次日就能赶到她身边时，母亲却永远离开我走了。她去了那个千古哲人揣摩不透的地方，去了那个各种宗教企图描绘的地方，去了那个人人都会去，而且不会回来的地方。
没有了娘，我由一个被母爱簇拥的幸福女儿一下子变得孤独可怜、痛苦不堪。当一个人懂得母爱的无私伟大、母爱的不可替代、孝顺母亲为母亲做事是极大乐事的时候失去母亲，要比其在不懂事的时候失去母亲痛苦多了。多少个夜晚，我紧紧抱着母亲的照片泪流满面。在母亲和儿子同时需要我的时候，生活为我出了一道难题，一道类似两个亲人落入水中先救谁的难题。我恨不能将自己一分为二，出现在两个最需要我的亲人面前。怎么办？怎么办？我急得晕头转向，没了主张。爱人和儿子儿媳劝我，等爱人回国后，视情况再做决定。那一刻，爱的天平倾斜了，行动的天平也随之倾斜了，我回国的时间推迟了两天。就是这两天的时间，把我和母亲阴阳分开，再不能相见。这是我今生最对不住母亲的地方，我无法饶恕自己。
年迈的母亲，对我的呵护永远像对一个孩子。她在北京居住时，常做的一个动作就是抢去我手中的家务活儿，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去学习吧”。她知道我爱看书、爱在电脑上敲打文字。母亲把这些称之为学习。
爱人值夜班时，夜深人静了，我去关闭大杂院的街门，母亲总跟在后面和我做伴儿，说担心我害怕。我儿子有了小孩，她为孩子做小棉袄、小棉裤，说手工做的棉衣穿着柔软舒适暖和。儿子一家三口出国前在我家住了俩月。那两个月里，四世同堂很热闹，也很忙乱。大家都去上班后，母亲帮着照看孩子，把小家伙逗得咯咯直乐。八十多岁，本是被人照顾的年龄，却还在照顾着我们，温暖着我们。
母亲一辈子勤劳能干，听说她十多岁就能像大人一样织布了。长大出嫁后，白天下地干活，晚上纺线织布，用织成的布为婆婆一家人缝衣、做鞋、做被褥。当八路军的父亲在战争年代落下不少病，身体不好，加上担任村支书，公务繁忙，家里的事很少顾及。母亲带着孩子忙里忙外，付出的辛苦是不言而喻的。
母亲嫁给父亲的时候，家中的房屋破旧，屋顶有一处漏着天。母亲勤俭持家，积攒了几年，盖起了五间北房。很快，有人调唆叔叔闹分家，说叔叔天天傻干，都便宜了兄嫂。母亲看出叔叔执意要分家，就同意了。考虑到叔叔很快就要到成家的年龄，母亲和父亲把五间新北房分给了叔叔，自己全家住进了两间低矮破旧的东厢房内。
有一年夏季，大雨如注，屋顶突然破裂，积水哗哗流进屋里。本来就破旧的房子被无情的大雨冲坏了。母亲节衣缩食，把腌的咸菜挑到集市上卖了，把种的西红柿和自家鸡下的蛋统统卖掉，筹备盖房子的用料。当时盖的房子，外表用砖，里面用土坯。母亲请人打了好几天土坯，天天变着花样儿为脱坯人做菜送饭，当几大排土坯晾干后正欲使用时，一场暴雨，顷刻之间把所有土坯化为稀泥，母亲站在坍塌的土坯前，泪如雨下。片刻，她擦掉眼泪说：从头再来。母亲起早贪黑，操心受累，本来就瘦弱的母亲越发消瘦了。
2000年初，为了改善居住条件，母亲和弟弟把家中所有旧房统统拆除，盖起了美观、气派的四合院。生活好了，母亲勤俭的习惯依旧。平时给她的零花钱舍不得花，一点点积攒起来，来北京时再带给我们，成了零存整取的小银行。我们给她捎回去的食品，她不肯独享，总要拿给邻居们品尝。母亲上了岁数，我劝她别做鞋了，经常给她买鞋。穿坏的鞋我要扔掉，母亲舍不得。如果鞋底坏了，她把鞋帮拆下来洗干净，再纳双新鞋底做成鞋。如果鞋帮坏了，她就把鞋底拆下来洗干净做双新鞋帮，然后再做成一双鞋。我说新鞋都穿不完，费那劲儿干吗？母亲说，好好的东西，扔掉多可惜。
母亲是个闲不住的人，上了岁数依然帮人做针线活。有的老年人爱穿手工做的鞋，母亲就主动为他们做好，亲自送到家里。年轻人有了小孩，想穿柔软的手工布鞋和手工棉衣，母亲也帮着做。母亲一生节俭，却待人热情大方。她帮人做针线活儿，不仅白搭功夫，还白搭布料和棉花。
2008年，政府为我们家翻新平房时，母亲当时在北京居住。按照以往的惯例，母亲冬天在京住一段时间，开春就念叨着回家，怎么挽留都无济于事。但这一次，为了帮我们的忙，她推迟了回老家的日期。连续几个月，母亲整日跟着忙碌。我们上班后，是她，一个79岁的老人，天天为民工烧水沏茶，让他们抽烟，不会抽烟的，给他们洗水果吃。民工们都说：26号院有个老太太，待人亲切、热情、实诚！
我每天都生活在母亲营造的爱的氛围里。晚上睡觉，贴身铺的花格子床单是母亲用织布机亲手织成的；全家人用的各种图案的鞋垫，是母亲亲手做的；造型别致的沙发靠垫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制的；就连择菜坐的小凳子垫，也无不凝聚着母亲的智慧和节俭。她用碎布剪裁成三角形，然后对接缝制成漂亮的图案，简直就是一件精美的手工艺术品。
母爱绵绵，围绕身边，那么亲切，那么温暖。娘的厚爱，我今生今世再也没有机会报还，写着写着，已是泪水涟涟。
2010年12月29日《北京晚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