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冷风击打着窗户纸,呼呼啦啦响个不停。一觉醒来,屋里黑漆漆的,我从被窝里伸出小手,在炕沿儿上摸索着,我想小解。蒙胧中,瞅见炕边的椅子上有个黑影弓起腰把尿盆儿递给了我。当我重新躺下,那个黑影为我掖被角的时候轻声说:“睡吧,估摸着你爹娘快回来了。”这个人就是我儿时相依相伴的疯奶奶。
记不清有多少个这样的夜晚,父母双双去加班大炼钢铁,大炕上睡着我和两个弟弟。疯奶奶不吵不嚷,静静地坐在黑暗中为我们做伴,直到父母下班回来,她才摸黑回到自己房间去休息。
从我记事起,奶奶就与常人不同。平日,她听不得敲击东西的响动,见不得火光。遇到有人砸东西,她便急急躲开,嘴里絮叨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语,那意思好像在抱怨响声惊吓了她。到了夜晚,她从不点灯,一切全在摸索中干。她像害怕响动一样害怕火光,也因同样的理由害怕着穿针引线,切菜做饭。我常常看到她吃罢饭往锅台上放碗时,一只手在锅台上轻轻地反复地环绕好多次才肯将碗放下,似乎只有这样做,那只碗才不至于压了她的魂儿。有时她会像宣泄什么似的大喊一阵,待平静下来,看上去同正常人一样。她生活能自理,父母不在家的时候由她照看我们。
听家人讲,奶奶还没有当奶奶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大约是在一九三七年,奶奶还是一位年轻母亲。有一天,她的长子(我父亲)和两个伙伴儿离开家乡,去寻找能解救穷人的部队,一去数年杳无音信。奶奶日思夜想,天天站在村口盼望长子平安归来。然而,她的希望一日日落空。战争年代,人心忐忑,整日提心吊胆的。她明白当兵打仗不是闹着玩的,随时都有掉脑袋的危险。她断定长子很可能已经不在人间。这种想法日益加剧,她终于被漫长的苦苦等待折磨得神经失常。
父亲离家后很快就找到了八路军的部队。他聪明机智又有文化,样样干得出色,次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英勇杀敌,屡立战功,一次次得到嘉奖和提拨。战争年代通讯中断,他无法同家乡取得任何联系。待到全国解放,他才得知我奶奶的情况。于是,他放弃了进城当官过太平舒适的日子,向部队提出申请,解甲归田了。
奶奶看到长子平安归来,惊喜万分,病情似乎也好了许多。她寸步不离长子,甚至连睡觉也要牵着他的手。夜间醒来,第一个动作便是急急向身边摸索,发现儿子依然躺在身旁才放心。
当我哇哇坠地来到人间,父母亲高兴地向奶奶报喜,请她为孙女起个名字。奶奶乐哈哈地答应了,她轻轻攥着我的小手自言自语:“容我好好想想。”次日一大早,奶奶来到父母房间:“就叫景棉吧,下一个叫景彬,再下一个叫景晨。”她居然一口气道出三个孩子的名字。
在那个无任何计划生育措施的五十年代,我母亲的几个兄弟姐妹中大都是生育一对儿女,唯独大姨和母亲例外,大姨只有一个独生女儿,而在我家,奶奶起的三个名字很快都派上了用场。说来奇怪,母亲生下我和两个弟弟后还相当年轻,只有二十六岁,以后竟然再无生育。大姨欲领养我大弟,实现平均分配。母亲思虑再三,终究舍不得。不料,日后大弟因病过早地离开了人间。
面对相互追赶着一路小跑来到人间的三个孩子,全家人乱了阵脚。加之父亲身兼村支书,整日为大伙儿的事奔波,家中就越发地忙乱了。有时奶奶抱着小弟弟玩耍,她的病情突然发作,大声嚷着宣泄。小弟在她怀里乱踢乱踹,奋力挥动着小手在奶奶脸上连抓带挠。奶奶左右躲闪着,或干脆让小弟的后背对着她的脸面。任小弟怎样折腾,奶奶始终双手揽抱着他,不舍得动他一下。
在儿时的记忆里,疯奶奶时常领着我们在宽敞的大院子里玩耍。她从不曾训斥我们,更不曾打过我们。我同她顶嘴大闹的时候,她不急不怒。常说的一句话是:把你看大了,胳膊够着脑袋了,会气奶奶了。接着她会像讲故事似的,讲我刚学会说话时如何招人喜爱,如何拉着她的手奶声奶气地说,长大了给奶奶做绣花鞋。
夏日,大院子便是我们多彩的乐园。院内有颗大枣树,形同一把绿色的巨伞,它的枝叉倾力向四处伸展着。满树的绿叶酿成一片浮动的绿云,遮盖了大大的院落,为我们排拒着炎热的阳光。靠墙的一角搭着丝瓜架,盛开着金色的黄花。另一角落的榆树下有一口井,奶奶坐在榆树下的井台旁,她的一双眼睛追随着我们在院里跑来跑去。我们一会儿用竹杆从树上弄下几个枣子;一会儿又扒在井台旁的水桶里静静地观看树梢在水中轻轻摇曳;一会儿又拿把小铲到丝瓜架下挖土。我一时兴起,丢下铁铲操起三齿学着大人的样子刨红薯,大弟觉得新鲜,凑过来看。我一失手,三齿落在大弟头上,随着尖锐的哭叫声有鲜血涌出来。我惊恐万状,抓起一把潮湿的黄土糊在了大弟头上。奶奶闻声跑过来,一边哄着大弟,一边把我糊上去的黄土扒拉下来,然后慌乱找来一把面粉糊上,用破布缠住又蒙上一块毛巾。
我闯下了大祸,安静得大气都不敢出,这顿打无疑是躲不过去了。奶奶生气地转向我,挥起了巴掌,我本能而又恐惧地缩起脖子躲闪。她看到我的样子,长长叹了一口气,举起的手无力地垂下来,尽量压低声音说:“奶奶不打你,你又不是故意弄伤弟弟的。”奶奶缓缓蹲下,轻轻为大弟擦去泪痕,又摸摸小弟的头,然后伸开双臂把我和两个弟弟一同揽在怀里。我看看奶奶,又看看两个弟弟,眼泪大滴大滴涌出来。
父母收工回来,急忙带大弟去重新做了处理。听他们说伤口再深一麦粒,脑浆就会流出来。看着大弟痛苦的样子,我心疼极了,对自己失手造成的后果悔恨万分,真希望奶奶或父母能狠狠揍我一顿,那样我也许会好受些。
奶奶和母亲相处得很好,婆媳没有红过脸。但为了我,奶奶曾同母亲发过一顿脾气。那一次,不记得我做错了什么事,把母亲惹怒了。她拎起我向院内的井台走去,用井绳钩挂住我裤子的背带,摇动辘辘把将我吊在井口,以此来惩罚和吓唬我。我连哭带踢,一句讨饶的话不说。母亲越发地被激怒了,井绳开始缓慢下降。我的犟脾气大概使母亲失去了理智,井绳还在下降,井水在我脚下泛着青光。我害怕极了,大声哭喊。奶奶闻声赶来,扑上去抓住井绳一把抱住我,双手哆嗦着,脸色铁青,狠狠数落着母亲:“你这当娘的咋不知道深浅?看把孩子吓的。万一背带折了,坠下井底还不要了孩子的命!”母亲一声不吭,奶奶看到母亲已经意识到自己太鲁莽,便放低了语气说:“我知道三个孩子把你拖累得够呛,白天下地干活,夜里纺线织布,操劳着一家人的穿衣吃饭。我这疯婆子又帮不上忙,真难为你了。”她转过头,瞧见一旁的针线筐里,放着待做的鞋底儿鞋帮儿,像是对待女儿一样,心疼地对母亲说:“我脚上的鞋还能穿,不用急着做。”母亲从奶奶怀里接过我,把她的脸贴住我的小脸,两行热泪涌了出来。
奶奶没有等到我们长大懂事就离开了人间。面对呈阶梯形的三个孩子,她付出了太多太多,却未得到我们任何回报。岁月流逝,磨不去我对疯奶奶的记忆,随着年龄的增长,对疯奶奶曾经给予我们的爱,体会得越来越深刻。
2005年9月28日《北京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