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初冬的雪，一夜之间覆盖了这片黑土，半边天的白。真正寒冷的冬季到来了。远远近近的山坡上，只有那干枯的树枝在寒风中孤零零地摇曳。偶尔看见几只乌鸦在空中盘旋着，嘎、嘎嘎发出黑色的叫声。天空没有了一丝丝温暖。
刘娣早早起床。手里拿起了细细的小铁炉钩子，捅开了昨晚睡觉前，用煤炭压好的火炉子。黑烟通过烟囱，慢慢的弥漫在白茫茫的天空，那家家户户的炊烟直上直下散去。形成了茫茫雪原中一道独特的风景。
山菊随母亲也早早起了床。她洗了几把温水脸，照着四方镜子在自己红红的脸蛋上擦了少许雪花膏，拿起梳子，梳起了自己乌黑的头发。两只修长的手，把齐耳的小辫子编的整整齐齐。马上就十八岁了。看着自己这双美丽大眼睛，和被晒黑了的脸颊，山菊苦涩地笑了。也许人生都要经历几重锤炼，拼尽心力才能抵达岁月的彼岸。一瞬间，有种莫名其妙的思想在抨击着她。
山菊转身推开房门，院子里足有半尺厚的雪。山菊好生欢喜。她急忙把双脚站在了雪地里，绒绒的白雪竟能把脚脖子都埋上了。放眼远望，四周白茫茫一片，冰冷的空气清爽极了。望着一层层软绵绵的白雪，山菊的心情也爽朗了许多。
她戴上厚厚的棉手套，开始准备清扫小院里的积雪。山菊刚弯下腰，腰部就一阵酸疼。大概是秋收劳累的吧，缓两天就可能好了，山菊自我安慰着。她又拿起木锹清扫起来院中的积雪。
“山菊，该吃早饭了。”刘娣喊她。
大姐一家此时也起了床。姐夫说：“山菊，还没有见过这么厚的雪吧？这雪还不算大，到了三九四九，有时候那雪下的像小山一样。”姐夫很风趣地和山菊说。
“那么大的雪，不是连门都出不去了吗？”山菊好奇地问。
“不上班的，就在热炕头上猫冬了。大路上积雪，要靠推土机清理了。走路要小心，脚底下滑呀。”姐夫给山菊大概讲着冬天里北方的概况。
吃过早饭，大姐与姐夫照常上班去了。山菊整理一下自己的东西，准备明天带回连队。有时间了，她想多学点有用的东西，丰富自己枯燥的生活。
山菊在整理自己东西时，看到了书本里夹着离开家乡时、她和几个要好同学、老师的两张合影照。不由她心里涌出一股思念，自己上班了，也该给几个好友写封信了。想起家乡的同学，山菊心里总是暖暖的。为了生存，为了改变困厄中的命运，她不得不离开故土。山菊望着窗外远方的故乡，她提笔开始写信。
转眼三天假期到了。刮了两天的西北风也停了，天气渐渐转晴。山菊和几个小姐妹，坐上车又回到山里连队。山菊心想，这天寒地冻的，连队恐怕没有什么农活可干了吧。没料想，她们刚吃过早饭回到寝室，姚班长就来喊她们去晒场清理积雪。
小萍赶紧问：“班长，这大雪天也有活干？”
姚班长说：“有的是活干，清理完晒场的雪，接着就清理连队的猪圈。”
“啊！猪圈也要咱们清理呀？那养猪的干什么吃的，他们咋不清理？”小萍快言快语地又问姚班长。
“春，夏，秋三季，饲养员可以抽时间自己清理。冬天就不行了，猪刚屙完尿完，立马就冻成了冰。所以积成了一层又一层，两个饲养员干不过来。听说，过一阵还要兴修农田水利呢。”
“啊！我的妈呀，冰冻三尺了咋挖土呀？”几个小姑娘同时发出了感叹。
清雪这活，算是轻松的劳动。山菊在想，自己盼了多少个春秋，还是没有脱离生存环境和命运的束缚。生命是一个没有尽头的矛盾过程，不得不要去面对现实。在这个浩海的宇宙里，人的理想显得那么渺小，意志显得那么不堪一击。
山菊和几个小姐妹打扫了一天晒场上的积雪。又刨了几天猪圈里冰冻的猪粪。到了十二月十号，兴修水利开始了。新来的年轻人，连队每人发了一把新铁镐和铁锹。铁镐两头尖尖的，有四五斤重。还没有开始干呢，几个年轻人就愁上了。修水利，在家乡山菊也见过，但家乡是松土软地的。这里天寒地冻的怎么挖呀？山菊也开始打怵了。
修水利前，连队召开了个临时职工大会。连领导号召全体职工，要鼓足干劲，踊跃参加农田水利建设。并一再明确，没有特殊事情不允许请假。全连百十号在职职工齐上阵，争取新年之前，突击完成这三千多米的水渠改造工程。预防夏季雨季来临排水防涝畅通。连队还明确规定，今冬刨水利是包工活。每个职工一天完成两米宽至两米长的土方任务，才算一个工作日。早完成早回家，完不成就扣工资。
几个女孩拿着这沉甸甸的铁镐，愁得不得了。前段时间干活，都是大伙一块干，干多干少只要你出工，连队也就稀里糊涂算出勤了。可这回算难着几个刚上班的小姑娘了。山菊举手先抡起了铁镐，“哐啷”一铁镐刨下去就是一个小白眼，黑土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几个小姑娘也抡起了铁镐，刨下去也是一个小白茬，一点作用没有。几个人干脆不干了，原地站着。
山菊说：“咱们慢慢干吧，站这里还怪冷的。”
姚班长走过来了。她拿起铁镐给大家做起了示范，并说：“刨冻土要会使巧劲，把冻土震出一个个裂缝来，再用铁稿尖用力一撬，就会一大块一大块的土方下来了。”
看着姚班长娴熟的劳动。山菊心里暗暗佩服，这位将近四十岁的班长大姐，不也是女人嘛，艰苦的岁月里，磨练出了她一双坚实的臂膀。就这样，几个小姑娘学着班长的样子，继续抡起了铁镐。一阵大干后，在这天寒地冻的情况下，几乎每个兴修水利的男女，浑身都会汗津津的。将近中午了，姚班长走过来逐个瞧瞧。
山菊刨了有三分之一，其它三个小姑娘也就刨了四分之一。小萍刨的那个坑也就能坐下个屁股。姚班长实在是忍不住了，笑着说：“照这个干法，恐怕连稀汤都喝不上了。”
姚班长的一句无心之言，使山菊又意识到了月底的结果。自己身单力薄，恐怕累死累活，十有八九到最后也完不成劳动量。那一天一天也得干下去，熬下去。好不易熬到了月底，也就是1978年的元旦。连队放假两天，山菊一合计，回去干啥。折腾两趟还得花车票钱。这个月没有完成劳动量，七扣八扣也就有十几块钱工资。除了吃饭还能剩下啥？不如在寝室里看书吧，也是难得的时间。场部的几个女孩都回家了，宿舍里就剩下林姐和山菊两个人了。
到了中午，食堂改善了伙食。做了排骨炖土豆与白菜炖豆腐。排骨炖土豆五毛钱一碗，白菜炖豆腐两毛钱一碗。山菊要了一碗白菜炖豆腐和一碗米饭。
食堂阿姨说：“山菊，你也没有回家。过节了买碗排骨吃吧。”
“阿姨，有豆腐吃就很好了。”
食堂阿姨赞赏地说：“山菊，你真行，真能吃苦。又这么会过日子，好姑娘。”山菊抿嘴苦笑一声，坐一边吃饭去了。
山路弯弯，不知有多少人间沟沟坎坎要这个美丽柔弱的小丫头去面对，去承受。兴修水利又进行了一个月才结束。山菊瘦了一圈。一米六八的个子，剩下百十斤的体重了。上了三个多月的班，除了吃饭，挣的工资所剩无几。真是世事难料，山菊沮丧透了。望着眼前一道道白茫茫的雪山，她的内心如同汹涌的波涛一般翻滚着。
到了腊月二十六，连队开始放半月的年假。山菊怀揣自己兜里仅有的二十几块钱回到了大姐家。她一进门，就看到二哥先回来了，几个月没有见到二哥了，好像他也长高了一点。山菊高兴的差点落下了眼泪。
“你在连队咋样？累不累？”二哥很关切问。
山菊弄了弄鼻子说：“嗨，慢慢习惯就好了，哪有不受累的事情，也没有白养人的地方。”
“你要舍得吃好点，自己照顾好自己。”二哥嘱咐山菊。
山菊笑了笑说：“别担心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倒是你，攒点钱遇着合适的姑娘赶紧娶个嫂子吧，我们也算了了一大块心事。”兄妹俩聊起了家常。最后山菊拿出了十五块钱，她二哥拿出了二十五块钱，准备给家里过年用。
山菊二哥说：“你也买件新衣服穿，这么大个姑娘了，穿得不像样叫人家笑话。”
山菊说：“我又不是小孩子，衣服洗干净就中。能有大米白面吃就知足吧。”
转眼大年二十九了。刘娣让山菊跟着她学着折纸和剪窗花，贴在窗户上喜庆。刘娣一边折纸一边说山菊：“闲着干啥？学点手艺还能压着你。”
山菊说：“一天累死累活，哪有心气剪它。”
山菊说是说，她也拿起了红纸和剪刀。十几分钟过去了，山菊打开自己剪的福字一看，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粗细不匀，几处断链。她撅起嘴顺手把窗花扔在一边。
刘娣鼓励山菊说：“不要心急，你总比老娘脑子灵便，没事情了多练练就中。”
时间叮叮当当地飞逝着。上午刘娣就开始剁饺子馅。大姐，姐夫开始炸油条。山菊打扫卫生，二哥担水劈柴。一家人忙忙碌碌准备过大年。娘三个说话都十分谨慎，能安安稳稳在大姐家过第一个新年比啥都好。正在忙碌中，大姐和姐夫又拌上嘴了。只听姐夫说：“多炸点油条吧，这么多人正是能吃的时候。”
“炸多少是多？多少也能吃完，都跟饿狼似的，哪有那么多油。”山菊走到炉灶前一看，大姐又阴沉个脸。她心里别提多难受，大过年，也是这么不快乐。
东北风刮起了一地的白雪。到了该吃年夜饭的时候，因炉灶小一时下的饺子供不上吃。两个外甥女急着要吃饺子，大姐又满脸的乌云，没鼻子没脸的训斥两个孩子。大过年的，她那冷言冷语的样子，使得家里没有了一点好气氛，搅得人心实在是烦。山菊撂下饭碗走出了房门。她站在篱笆院里，任刺骨的寒风吹打着她俊俏的脸颊。
刘娣跟了出来，她站在山菊身边长叹了一声说：“你大姐就这驴脾气，日子紧巴，她的脾气才越来越急躁。她是有嘴无心，过一会就好了。”
山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哭泣着说：“妈，我二哥自己能挣钱了，慢慢他也能找上个媳妇。农场这地方，只要上班的年轻人成家，单位都会解决房子的。只要我二哥能成上个家，咱也就安心了。不如咱娘俩回老家算了，那咋说也是咱自己的屋。我一个女孩子家，怎么都好说。参加生产队里的劳动怎么也能养活你了。”山菊不知咋了，突然有了这种想法。
“嗨！你别瞎想了，那里有这么容易，咱连路费都没有。再说了，咱来时候借的路费还没有还人家呢，过了这个年，人家还不撵着你大哥要？看他多作难呀！别难心了，好歹你在这里批了个职工。慢慢熬吧，过两年，兴许你能遇上个好人家，也就是你的福了。一些也就安生啦。”听着年迈母亲站在凤雪中，几句揪心的念叨，山菊忍不住抱着母亲的脖子，无奈地垂下了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