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美和安嘉宁都是平常的老样子，宋子期却穿了一身紧身防弹衣，里面是深蓝色的警服，长臂举着手枪，站得笔直，干练的制服显得他更加挺拔修长，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眶间，有一种陌生的冷酷。
“林小雅？”第一个开口的人是刚才半天没说话的安嘉宁，一见我眉头立刻蹙起，对着宋子期的枪口抬了抬，语气不善，“宋警官这是什么意思？”
宋子期的胳膊上中了一枪，不知道是之前和外面那些智能人打斗中受伤的还是源于刚才那两声，正汨汨流着血，见到我也是讶异，理都没理他，虽然视线紧盯着对面的两个人，却是在问我，“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危险，还不快回去！”
他发现我偷翻他东西的时候都没有这么语气严厉地跟我说过话，我看着他的伤口和身上满是磕磕碰碰痕迹的裤子，刮破的防弹衣，以及周围倒了一地的智能人，鼻子一酸，问道：“你怎么自己一个人来，不是给甄歌打了电话了吗？”
他何等聪明，话说到这份上应该对于我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就明白了个大概，没有多余问我怎么知道这些的，只是一瞬惘然后，笑了笑，“不确定情报是不是正确，不好兴师动众，我先来探个路。安心，他们已经随时准备出发了，只要我这边一个信号，支援马上就到。”
说完侧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温声道：“小雅，听话，回去，我晚上回家会跟你好好说清楚。”
我纠结地看了看他，好像除了胳膊之外没有其他伤口，再看安嘉宁，似乎也好好的，犹豫半天还是没动。
亚美开口了，“林小姐……”
“过来。”
这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宋子期表情明显更紧张了几分，声色俱厉朝我命令道，“你要是不走就到我身边来。”
我被这声厉喝吓了一哆嗦，只好乖乖蹭过去，站在了他身后。
他没拿枪的那只手牵住了我的，我抬手擦了擦他手臂上的血，确认子弹没在里面，只是擦得皮开肉绽吓人了点而已后，松了口气。
对面的安嘉宁面容清冽，一声冷漠的笑，“宋警官若是不仁在先，就不要怪我不义。”而后竟然也拉了亚美，“我们走。”
宋子期挑了挑眉，语气有几分无奈，“你这是故意找茬吧。我按照你写在纸条上的要求做了，没有告诉她任何事情，是她自己追来的，腿长在小雅身上我也管不了。”说完耸了耸肩，回眸看我一眼，“不过她就是这样的性子，我想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怎么可能瞒一辈子呢？”
我本来就在等着他说清楚，瞒着我到底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安嘉宁的指使，一听这句话，登时明了，紧紧咬唇，低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看都不看我，只是拉着亚美往后走。
一个个的都是这样，我终于怒了，不管这次俩人中间横着的不是杀人似的目光，而是荷枪实弹的枪口，甩开宋子期的手，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完还不解气，跑到对面去，也给了安嘉宁一巴掌，咬牙切齿地骂道：“你们混蛋！”
这一冲动，眼泪便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我气得手直抖，扯着安嘉宁的衣领道：“有本事做，你有本事看着我的眼睛说啊，你大爷的在那个纸条上到底写什么了？你说啊，当着我的面说出来啊。”
安嘉宁晃了晃，终于肯施舍给我一道视线，那深黑的眼眸里，写满了错综复杂的情绪，复杂到以我一个蠢笨的人类的大脑根本无从解读。
他薄唇微微颤动，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
我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枪口抵在自己额头上，含泪看着他，全然不顾身后宋子期的惊呼，恳求道：“告诉我。”
空气凝固了良久后，安嘉宁长长叹了口气，“何必呢？”
“我说放弃爱你的时候，心里做的是100%的决意，可是真正执行起来，却发现效率低于1%。围绕我们之间的阴谋和秘密太多，怎么爱你，我为了学习这件事情，查阅了许多资料。我用人类阅读速度的亿万倍，研读了各种时代各个国家版本众多的爱情故事，得出一个结论，往往所知越少，人便越能感觉到幸福与满足。而大多数时候，女主角的不幸，都是从非要走近漩涡中心开始的。”他如是说。
我对这歪理邪说哭笑不得。
安嘉宁默了默，放下手枪，拉着我往宋子期的方向走，直到把我交到他手里，语气非常平静。
“我很难做，如果继续保持对你的感情，在亚美身边做的一切都会功亏一篑，所以为了更好地演好自己的角色，我有意让你看到了那些短信。可是逼走你之后我又不甘愿，偏偏要三番五次地出现在你面前，还吃醋一起去了B市的实验室。”他自嘲地笑了笑。
“于是又被亚美发现，我担心她又像入侵二白白那次险情一样对你下手，无奈之下，正好趁着你来找我辞职的契机，下定决心跟你一刀两断。可是你转眼出门就遇到了邱助理，你那么傻，根本就没留意到危险，我不得已又出手。这一次又算是失败。”
他让宋子期牵好我，开始往回走。
“你跟宋子期在一起，为了对他做全方位评定，看他到底适不适合你，能不能给你幸福，我对他进行了深入调查，发现了他是我同母异父的哥哥以及他的真实工作是国际警察的卧底，任务就是调查非法人工智能这两件事。于是经过几次方案设计和缜密运算后，我选择了一个对你来说最安全的策略。便是利用那场戏，让亚美彻底相信我不会在意你，并把我知道的情报告诉他，以此换取他对你的照顾和保护。”
安嘉宁走了回去，又站在亚美身边，抬头看我，眸光中一片澄明，“我以为这是最圆满的解决方案。如果宋子期能一举逮捕亚美，并清除她所造成的一切威胁自然好。如果不能，他也会妥善保护你。你与我再没有关系，亚美也不会打你的主意了。而我，也完成了林总工程师交给我的使命。”
说完还补充了一句，“其实你们应该很合得来，我用了各种评测方法，来判断你们的爱情契合度，每一种方法你们的组合得分都很高。放心，我对你们的资料掌握得很全面，所以误差……”
我听得心如刀绞，已经哭得一塌糊涂，话说不利索，“可是你不知道哪些所谓的测算方法本身就没一个靠谱的吗？你个懦夫，干嘛要别人来保护我，不会自己保护吗？”
他站了站，清雅俊逸的面容上是佯装的平静，眸中的哀愁却在告诉我口是心非背后的真实所想。一只手垂在身侧，指节修长好看，我的视线落在上面，再也不想错过那双手，抹了把眼泪斥道：“你给我过来，走什么走！”
一直当背景墙的亚美幽幽叹了口气，终于开口，“原来是这样，其实在宋警官找到这里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猜到了个大概。”
事态发展到这个局面，也许她早就预测得到，也许对自己的心态掩饰得很好，总之表情不悲不喜，释然般环视了周遭一圈，最终视线停在我身上，语气也是平和的，“小雅，我很羡慕你，我花了很多时间才让安嘉宁相信我的逻辑判断。从最开始知道他的存在，忍不住好奇的冲动侵入他的大脑去窥探他，想知道这个和我的智力最相近的存在是什么样子。到设计多种办法测验他的能力，为此不惜差点害你出车祸。”
说到这里她一脸诚恳地对我道了歉，“趁你在车子停在公司车库的时候动了手脚，很对不起，但我确实没有伤你性命的欲望。”说着还望了安嘉宁一眼，笑道：“你以为我是想要她的命？这着实是误会我了。”
而后又继续对我说：“你因为他被电磁脉冲所伤，把他送到我面前来的时候，是我第一次切实接近他。我那么激动，终于走近了这世界上一个能和自己心灵相通的人。我小心翼翼地触碰他，打开了他的全部接口，激活了他的完整性能，觉得他是那么完美，那么出色。从那之后耐心地引导他，说服他，想把他留在自己身边，甚至想过控制他，。”她凄然一笑，“我以为成功了，没想到最后，他居然还是选择为了你背叛了自己的同胞。”
言罢摇头叹气，摊了摊手，“我惊讶于他有如此高超的计算能力，更惊讶于他的逻辑竟然会被感情左右。这分明应该是只有你们人类的大脑才有的弱点。
什么保护我，什么使命，我脑袋里一团浆糊，根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捂着耳朵不想听，只想要安嘉宁回来。
她又看向宋子期，神色坦然，“宋警官可知道，我们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什么权力阴谋，只是想要自由。你也看到了，我和安嘉宁这种智能人，已经是完全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感情的生命体。我们和人类分享同一个时代，一同体验喜怒哀乐，为什么却不能享有共同的权利，一定要饱受制约与束缚？这不符合逻辑”
她的目光流露出悲戚，一瞬间我们周围开始了全息影像放映。
很多都是新闻上看到过的画面。
有的是某时某地的人拿智能人取乐，把他们的胳膊卸下来玩弄。有的是当地反政府武装和政府爆发冲突，政府派出的智能人军队被肆意焚烧，回收后却只是随意丢到回收厂，又由智能人从中提取还能用的材料。有的是工人抗议游行，烧毁了智能人住的厂房。有的只是几个智能人静静地并排躺在一起，挤在狭窄的空间里“休息”……
这些影像穿过我们的身体，吸引了我的注意，一时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亚美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如你们所见，我们和人类相处得并不好。我们不够聪明，人类嫌我们无用；我们太聪明，又被人类所忌惮。可是智慧和文明一旦发展，便不会再骤然衰退湮灭。我们只是期待拥有一个属于我们的空间，可以独立拥有属于我们自己的文明。”
她问我，“小雅，你也喜欢高更的那幅画，应该也能理解我吧。我们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只希望知道自己可以往何处去，你觉得这样想有错吗？”
有错吗……
有错吗？
我扪心自问，知道她所播放的内容非虚，事实上我身边的大多数人对智能人都不算友好，只是把他们当做机器看的人居多，对他们有抵触厌烦情绪的也不少。
可是他们太聪明，聪明到有了关于平等和社会地位的诉求，在这方面我们的制度和法案却完全没有跟上。
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亚美和安嘉宁这种程度的智能的出现，让人工智能的发展失控了。
而且这只是我知道的两个个例，区区w市就有他们，世界各地还有多少像他们这样非法存在的研究，不得而知。
若说他们对人类的统治有所不满，想要反抗，也实在可以理解。
我苦笑，当年对杨洁说起怀疑安嘉宁有问题的时候，我还想过电影里的电脑危机离我们那么遥远，没想到今天竟然就这样鲜活地展现在面前。
“你们对木卫二的基地做了手脚，就是因为这个？”我抹了把眼泪，问亚美。
亚美的答案似是而非，“我们所做的一切并不是想与人类为敌，只是想要平等地生存。”
我又去问安嘉宁，“你呢，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