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30年代,中国电影在上海已经逐步走向成熟,具有了一定的艺术性和思想性。但在香港,很长一段时间内,仍然是粗制滥造的商业片天下。
“七七事变”之后,抗日战争全面爆发,电影成为宣传抗日救亡的工具。许多内地电影工作者来到香港,借助电影宣传抗日。在这种形势面前,原香港电影人表现出空前高涨的爱国热情。邵氏兄弟也和其他几家电影公司一起,联合拍摄了反映中国人民抗击日本侵略军的纪实性国语电影《最后关头》。
但拍摄抗战题材的热潮持续了一段时间之后,香港电影的主流又回归到商业片。虽仍有抗战题材的影片问世,但多为内地南下的进步电影工作者所拍摄,香港本土仍主要生产神怪武侠等内容的商业片。
这一阶段,南洋影片公司仍按照过去的路子,拍一些只关风月的粤语片。这些影片公司必须先求生存,然后才能论到其他,故南洋影片公司这一时期,没有拍摄与抗战有关的影片。邵氏兄弟抱着这样的想法:我们老老实实做生意,不参与政治,就会远离是非。
但事实证明,他们的想法过于天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在民族危亡的关头,没有谁能置身事外。
1941年12月8日凌晨4时45分,日本突袭珍珠港,太平洋战争爆发。几乎同时,42架日军轰炸机和夜航机出现在香港九龙半岛的启德机场上空,不到五分钟,驻守香港的几十架英国皇家飞机,因事出突然,毫无防备,顷刻成了碎片。随后,日本轰炸机又对准了香港九龙,狂轰滥炸;日本的海军陆战队抢滩登陆。整个香港顿时硝烟弥漫,战火纷飞,笼罩在恐怖气氛当中。
在此之前,因为香港是大英帝国的殖民地,一向有英军把守,日本人不敢轻举妄动,还对港人及港英当局放出了和平的烟雾弹。但不可一世地叫嚣“大东亚共荣圈”的日本人,对地理位置优越的“东方明珠”岂肯轻易放过?战火必会燃烧到这里。
12月25日,香港港督向日军递上了降书。“太阳旗”不可一世地飘在了港督府房顶上。这个美丽的港岛同大陆一样,被践踏在日寇的铁蹄之下!
日治时期,日军在香港杀人无数,香港市民在经济、民生等方面皆极受摧残。许多主要工厂被日本人夺去,米、面、糖、油都面临短缺,要定额配给。燃料短缺使交通陷于停顿,造船、建筑业的从业人员衣食无着。
因为食物短缺,为缓解人口压力,日本人强制大量市民归乡。归乡途中被迫丢弃幼儿、老人、病人者,病死、饿死者,被抢掠一空者,不计其数。
在日本人的占领下,香港人的尊严、人权尽失。日军滥杀无辜,随意拉男人做苦工,随意奸淫妇女,还强迫港人远远见到日本人,就要九十度鞠躬,否则会招致杀身之祸。
日本人强制港民返乡的政策,使香港人口从战前的160万,锐减到60万,整个港岛一片萧条。水深火热之中的香港人,没有人再去风花雪月、唱歌跳舞,更没有人看电影了。
这时的邵村人,举家皆在香港。
他来香港不久,大陆全面爆发战争。上海人当时觉得大英统治下的香港相对安全,许多人纷纷逃往香港。邵村人的夫人包莲凤,也带着四个儿女,前来投奔邵村人。一家人在北帝街公司宿舍挤了一阵,宁波的亲戚也前来投靠他。于是邵村人在亚皆老街租了一套房,一起搬了进去。
此时,邵村人一家十余口挤在亚皆老街的小屋子里,度日如年。电影自然是不能拍了,况且片厂也已经被日本人强行征用。一家老小凄凄惶惶,担惊受怕地等待观望。
一天早上,邵村人亲见了日本飞机轰炸英军兵营的场面,他立即给上海和新加坡打电话,确认兄弟们的人身安全。邵逸夫后来回忆说,他在电话里,都听到了不远处的爆炸声。
即便如此,邵村人也并没有立即撤离香港。一家老小十余口,行动起来十分不便。他在家里静观其变,寄希望于局势有所转变。不料,时局越来越紧张,战争不可能在短期内结束,邵村人终于决定,结束在香港的一切业务,带家人回上海避难。
邵氏兄弟一向远离政治,把自己放在一个生意人的位置上,本本分分经商赚钱。但战争的爆发,让他们终于没有逃过此劫。1941年12月底,邵村人将香港的一切业务处理完毕,挈妇将雏,带着一家老小回上海。他是1936年接替大哥的业务来到香港的,南洋影片公司在他的打理下,在“天一”烧毁的废墟上重又开出了茂盛的生命之花。如今战争迫使他不得不离开这个让他大施拳脚的地方,他下定决心,一定要卷土重来,东山再起。
邵村人与一家老小辗转了半个中国,抵达上海。但此时的上海,也早不是昔日模样。1941年12月8日,日本人占领了上海租界,上海也变成了日本人的天下。日本鬼子在上海同样施烧杀抢掠之恶行,在日寇的欺凌之下,上海暗无天日,人民苦不堪言。
当时,电影人张善琨在上海租界,出面将12家电影公司合并起来,成立了“中华联合制片股份有限公司”。这种情形之下,想按照自己的意愿拍电影已无可能,日本人强制性与其合作,罪恶的太阳旗下,此公司成为为日本侵略者服务的汉奸电影公司。
邵氏兄弟作为商人,虽然一直以来都小心地远离政治,以求自保,但在民族危亡之际,他们没有忘记自己是一个中国人。他们不做文化汉奸,拒拍汉奸电影。他们的拍摄器材封存在香港,暂时将电影梦搁置起来。
邵醉翁与邵村人在上海的生计,只有靠“笑舞台”了。邵醉翁虽由此发迹,算是轻车熟路,但国难当头,来娱乐消闲的人少而又少。兄弟俩勉力支撑,苦苦经营。至于拍电影,只能静待时机了。
这个时候,远在南洋的邵山客和邵逸夫,日子同样艰难。
日本叫嚣要建立“大东亚共荣圈”,目标自然不单单是中国。日寇侵占香港之后,立即出兵进犯南洋,攻打新加坡、马来西亚各国。太平洋上从此失去了太平,整个南洋一片血雨腥风,沦入日寇铁蹄之下。
邵山客和邵逸夫的电影事业,在这战乱之中,在日寇的血腥统治之下,又一次面临着严峻考验。
日本进攻香港当天,邵村人给远在新加坡的两个弟弟打电话,要他们多加小心。接电话的老六邵逸夫虽听着电话里传来的爆炸声,心里并无多少担忧。他天真地以为,自己兄弟并未参加抗日活动,日本人未必会拿他们怎么样。
但是,与侵略者怎么会有道理可讲。在日寇的残酷统治之下,任何人都在劫难逃。为了逃避日本人的欺凌,邵山客躲在一个破庙里,但仍被日本人找到,不由分说,五花大绑捆到了已经被日本人接管的新加坡戏院,去为日本人卖苦力。邵山客这一干就是三年多。
邵逸夫更为悲惨。新加坡被日本人所占领,电影已完全没有市场。邵逸夫没有生意,为了避祸,就足不出户,赋闲在家。
但是战乱中的国家,岂能容下一间清静的屋子。一如整条船都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中颠簸,不可能留有一隅的安宁。
一天上午,邵逸夫正在家中,突然闯进来十多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只一瞬,邵逸夫的前胸后背,就被几把明晃晃的刺刀对准了。这伙人的头目是一个矮胖的日本兵,他走上前来,不由分说揪住邵逸夫的衣领,抬手就是几个耳光。
邵逸夫眼前金星直冒,口角也流出了血。他强压着愤怒,瞪视着这些人,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但他没有叫嚷,也没有反抗。他知道,自己对抗不了这么多日本兵,同这些禽兽也没有道理可讲。
那个小头目叽里呱啦乱叫了一阵,几个日本兵冲上来,将邵逸夫五花大绑,押着他到了日本兵总部。到了那里,又是一阵毒打,直把邵逸夫打得皮开肉绽。接着,就把他关进了地牢。关了打,打了关,如此过了一个多星期。
邵逸夫出身富足,现在是大老板了,何曾受过这等折磨。他愤怒之余,还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一切所为何来。但他既无从申辩,也不能询问。和穷凶极恶杀人成性的日本鬼子讲理,岂不是笑话。
后来弄清了罪名,是“拍摄反日电影”。所谓“拍摄反日电影”,证据是1938年,邵村人在香港时,联合香港其他六家电影公司,拍摄的反映中国人民全面抗战的影片《最后关头》。
邵逸夫被抓,最着急的莫过于他的夫人黄美珍。黄美珍毕竟有见识有心胸,虽然着急,但并没乱了分寸。情急之下,她想起了两个人:曾在邵氏兄弟公司做过事的日本人山本和中野。邵逸夫请他们帮助邵氏公司购买过放映器材。邵逸夫一贯俭省,却对他们非常好,曾数次请他们吃饭,向他们了解日本电影的发展情况,还问一些日本电影的故事梗概。
山本和中野还真被黄美珍找到了。他们一个在日本司令部做文职,一个在日本人的商社。听说邵老板有难,他们急忙赶到宪兵部,向日本人证明,在拍《最后关头》的时候,邵逸夫在南洋,所以关于《最后关头》的拍摄,他完全不知情。
他们还拿出一些报纸上的文章给宪兵部的人看,是当时上海进步人士,批评邵氏兄弟逃避政治的文章,批评他们在国难当头的危急时刻,仍然拍摄放映才子佳人、风花雪月类的影片。
邵逸夫因此而被保释出来,算是死里逃生。
不过经历此番意想不到的变故,邵逸夫因祸得福,从此不用再提心吊胆。日本宪兵部的人都已经认得他,不再找他麻烦了。邵逸夫不必每天躲在家里,可以放心大胆地出门了。
获得了一定的自由,首先要解决的自然是生计。他们苦心在南洋建起的院线,大部分已经被战火毁坏,还有的被日本人征用了,只残存几家。于是邵逸夫利用剩下的这几家影院,继续放映电影。时局动荡,在日寇的统治之下,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这种情况下,生意的清淡可想而知。邵逸夫勉强维持着,使一家人可以生存。
海外游子,最是思乡。尤其在这烽火连三月的时候,家书真可抵得万金。邵逸夫与邵山客,最令他们感到痛苦的,还不是皮肉之苦,也不是处境的艰难,而是对故国和家人的思念。整整三年零六个月,他们无法与上海的亲人取得联系,战争阻隔了所有的消息。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彼此的思念和牵挂,更甚于平日,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每一天都是煎熬。
不过,年轻的邵逸夫在这场战争当中,在长时间的孤独与思念当中,在独自对抗这一切的过程当中,也得到了磨砺和洗礼,变得更为成熟、坚强,从而在今后的大风大浪里,可以从容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