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闻身周响起低沉的诵读声:“心动神疲,心静神逸。剑锋未出,剑气先行……”
念云踪定睛一看,那人竟是在寻剑山庄里经常都能遇见的一名扫地老头,他和平时一样痀偻着背,举着一把比他本人还要高大的扫帚,依然和平时一样认真地清扫着地面。他的动作看起来极为缓慢,也不知道这么黑的地方,他如何能看清地面是否肮脏。
他明明只是诵读着寻剑山庄所有弟子都知道的剑气本义,但偏偏从他口中诵出,仿佛有股不容忽视的力量,令桓远之和邹长淮二人浑身一凛,邹长淮虽然有所觉悟,却依然不知该如何反败为胜。他满头汗涔涔地急问:“可是他也是山庄弟子,我所用的剑法他全都知道,我又该如何败他?”
那老头头也不抬,只沉着地答道:“他的剑法,你不也一样知道?”
邹长淮气急败坏,怒道:“你没长眼啊!他拿的是一根洞箫,又不是剑!”
那老头却也不气恼,依然慢悠悠说道:“在我眼里,无论他拿的是剑还是洞箫,都只是武器罢了,你可不要告诉我他现在拿着洞箫使的那一招‘有凤来仪’,你根本看不出来?”
邹长淮一怔,想了一会儿,竟大喜过望起来!“有凤来仪”是寻剑山庄中弟子的入门剑法,谁人不知谁人不会?但为何第三者桓远之用洞箫使这招时,他完全没想到呢,反正还以为那是桓远之在桃木观中所学的害人招式!
一经想通,邹长淮又信心大增,仿佛看通了桓远之的弱点,招式源源不绝地向桓远之袭击。
桓远之却只是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在接招、换招。
邹长淮初时还很有信心,越接招却越是惊疑不定,不明白为何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招式,到了桓远之手中却变得变幻莫测,仿佛招中有招,令他不敢轻易妄动,猜疑间,桓远之的洞箫在他腿侧一敲,他竟觉得腿部一软,差点就跪了下来。
“二师兄可别跪我啊,我受不起这个大礼!”桓远之笑着开起了玩笑,反令邹长淮又气又怒,忍着腿疼又掠起长剑向桓远之刺去。
那老头低着头,看起来就像没有认真看他们的打斗,却偏偏对他们的战况了如指掌。他摇了摇头,哀叹道:“如此好的资质,真是可惜了……”
邹长淮见那老头夸奖桓远之,更是暴跳如雷,大声嚷叫起来:“你是什么东西!胳膊肘往外拐……”
“二师兄!不可无礼!”苏若眉这时也沉下脸去,怒斥道,“你可知道,这位是我们的师叔祖谷承山,他已在庄里修行了五十余年……”
原来这老头竟还是苏若眉的师叔祖,那岂不是苏南星的师叔?不止桓远之不知,山庄中的绝大多数弟子也不知道,甚至有不少平时对这个扫地老人颇为不敬的弟子,此刻早收敛了笑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邹长淮也是大惊失色,顿时一个分心,背部又被桓远之戳中,只觉筋骨一松,全身无力,如狗啃泥一般摔倒在地,手中长剑也“呛啷”一声落了下来。
苏若眉心中冷笑,她早知谷承山的身份却不提醒,正是想让邹长淮在长辈面前出丑,以后无法再与她争夺庄主之位。此时见目的达成,脸上立刻露出紧张的神色:“二师兄,你没事吧?”她恭敬地朝那扫地老头施礼道,“师叔祖,桓远之这个逆徒杀死了二师兄的独生子,恳请师叔祖出手相助!”
桓远之却不惊不惧,只一味嘻笑着道:“师叔祖果然好眼光,平日若有得罪之处,还望师叔祖海涵!不过今日之事,还望师叔祖莫要多管!”
谷承山看了邹长淮一眼,冷哼一声,傲然道:“寻剑山庄的弟子果真是一代不如一代!邹长淮,若不是你入门早,以你的资质,苏南星又怎会收你为徒?你不仅不好自为之,还一再纵容儿子,此次惹了祸事,也怪不得别人!”
邹长淮后背冷汗遍布,尴尬异常,还犹自狡辩:“略生他没做什么坏事,是这个逆徒冤枉他的!”
谷承山冷哼一声,指着念云踪道:“他大白天在湖边调戏这个小姑娘,我都看在眼里,莫非你以为老夫老眼昏花了?”他手中扫帚向邹长淮一挥,顿时在场每一个人都感到有一股逼仄之气如排山倒海向他们压下,不禁百感交集。
邹长淮这时才知道老头功力深不可测,恭敬得五体投身地道:“是是是,师叔祖骂得是,我会反省的!”
看到他如一只哈巴狗似的趴在地上向谷承山摇尾乞怜,桓远之不由得捂嘴偷笑。
谷承山睨了桓远之一眼,也没有就此放过他:“你能够将平常普通的招式化腐朽为神奇,能融会贯通使招中有招,招不停息,这种资质和天份数百年难得一见!若你潜心修炼,过个三年五载必成大器,为何偏偏入了魔道,真是可惜可叹!”
桓远之低下头,虽然犹自微笑,笑容却已是勉强。
邹长淮趁机大呼:“师叔祖!那逆子入了魔道,人人得而诛之,师叔祖断不可轻饶他!”
谷承山摇了摇头,继续扫起落叶:“老夫潜心修行,不愿多理世俗之事,今日已说得太多,我须得闭关三日才能化解这口舌之瘴!须知,修行时只能做一件事,那就是关注你的心。当你看得越多,想得越多,管得越多,你就失去得越多……”
谷承山越走越远,人人都沉默地看着他那虽痀偻却强大的背影,心中又羞又愧。在这寻剑山庄中,不知道还隐藏着多少像他这样的隐世高手,他们与世无争,一心修行,他们的成就令人叹为观止。但若为了修炼付出那么大的牺牲,又有多少人能做得到呢?
大家都陷入了沉思当中,没有人发现桓远之何时偷偷地离去。
众弟子帮着邹长淮将邹略生的尸体入敛,苏致言将念云踪安排到另一间干净的客房中。
苏致言握着她的手,柔声问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冰?你没事吧?是不是吓坏了?”
念云踪摇了摇头,脱口而出:“刚才谢谢你!我知道你一直在帮我们说话。”
听到“我们”二字,苏致言心中难受,却还是勉强笑道:“你我之间还谢来谢去做什么?我不帮你还能帮谁呢?”
“致言……”念云踪忽然唤了他一声。
“什么事?”感受到她心底的不安,苏致言的声音更加柔和了几分。
“能使用两种灵气的人,就一定是邪魔外道吗?”念云踪的声音中似乎有几分绝望。
苏致言一怔,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既然龙王这样说,龙族中人又有谁会质疑呢?他以为念云踪只是担心桓远之,心中不觉有些落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连外祖都不敢轻易让外人得知自己会使用两种灵气,说明他也觉得这样是不对的……”
“苏庄主怎么想是他的事,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呢?假如……你在路上遇到一个会使用两种灵气的人,你会帮着别人一起对付他么?”念云踪仍然对他留有一丝期待。
大概是被龙王洗脑了多年,苏致言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去:“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话刚出口,他又觉得有些不妥,假如他遇到的人是苏南星呢?
念云踪心中一阵失望,却坚持问下去:“那假如我也是邪魔外道,你会如何对我?”
苏致言觉得这话荒唐,不愿意和她多作口舌之争,便笑道:“不可能的事,你又何必多想,赶快去休息吧!”
念云踪笑笑,缩回了自己的手:“好,你也早些休息。”
不知为何,相处越久,她便越觉得和苏致言之间的观念太不相同!
她从小四海为家,见多识广,既独立又有主见。任何人说的话,她都不会完全相信,不仅要亲自鉴定,还会思考他们这么说的动机。
而苏致言虽出身名门,但由于身体不好,极少出门,他的所听所闻的均是经过自己家人的润色,含有太多的偏见和喜恶。他的心思太过单纯,不知世间的险恶,也不懂隐藏自己的心思。
她生活得极累,原本以为只有像纸一样纯白的苏致言,才能让她感受到世间的快乐。但原来不是!和他在一起时,虽然生活平淡,不用时刻去猜忌什么,却总像是缺少了什么,失去了什么,生命不再完整。
苏致言感受着掌中的空虚,机械地点点头,道:“床已经铺好了,你怕冷,我让人给你拿了一床薄被备用,半夜你若感觉冷就再加一床。”
“茶壶里的水也是新的,我让人泡的是安神茶,睡前也可以喝。”
“洗脸水是温热的,现在洗正好,凉了就不舒服了。”
末了,他突然问道:“我是不是太罗嗦了?”
念云踪摇摇头,感动地道:“你只是太细心,细心到我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
苏致言面色有些红,他清了清喉咙掩饰道:“我从来没做过这些事,只是我满心满脑想的都是你,所以不知不觉就想把帮你把这些都做好,让你过得更舒适。”
念云踪闻言却羞愧地低下头,呐呐地道:“我……我都不知道该为你做些什么才好,你好像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
苏致言摇摇头,认真地看着她:“我只缺你在我身边。你不要胡思乱想,明日我们就要成亲了,以后你就是我的人,可以名正言顺地在我身边……”
念云踪扬了扬眉,截断了他的话:“成亲就等于生米煮成了熟饭,若是发现你有什么瞒着我的事,我也只能以夫为天了,对么?”
苏致言看着她,眼神有些跳跃,他很勉强地笑了笑,有些不自然地道:“你别胡思乱想了,很晚了,赶紧睡吧!”说完,他便逃似的离开了念云踪的房间。
望着他的背影,念云踪的脑海中浮现了吕莫岑和陆小臻的惨状,一次又一次地捏紧了拳头。虽然明知道师兄师嫂的死与苏致言无关,但若要她就这样嫁给苏致言,和苏若眉和和气气地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她如何能够做到?若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亲手杀了苏若眉,苏致言又会如何面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