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切得,如同这一切就是真的,如同再次活过来了一般。
再次活过来。
这想法好惊悚啊。“外祖母,我想回家,”她看向金陵方向的天空,心往那边缩。这周围的树木也仿佛有了意识,向她挤过来,她连连后退,往心中外祖母的地方奔命似的跑。
从小到大,从少到老,她一遇麻烦,第一个想的就是外祖母,即使外祖母早已与她分开,早已仙逝。
“不是居士的诗集,是前天我在翰墨斋买到的,真是字字珠玑,读后口齿留香,定是千古文章啊。”二姐眼里冒着星星,面色桃红,右手缩在袖子里,看形状,显然又握紧了拳头。
这声音倒是将她的意识一下子拉了回来,她不由得退几步,靠着一棵树喘气。
大约是见她没回答,二姐的脸转了过来。
清高二货的二姐不会留意到她的异样,她并不担心。
二姐只是没有得到回答,心中诧异罢了,却绝不会质问。
可她心中却恼了这个不是居士,这个伪君子。
“二姐,此刻,我对不是居士有不同看法,我认为他本是个借诗歌求权势的禄蠱,比如:他的诗里常常忧愁无人赏识他,那么他希望得到何人赏识?贤人,圣人?显然不是,贤人圣人皆已逝世,如何给他‘芬芳彩虹枝,’让他‘东风好借力,直入青云里。’如何与他‘携手下殿阁,共赏御苑花。’他所谓的贤人、圣人,是阁老袁庭木大人、武峰大人这样的人物。”
卢义隆,我便说破此事,又怎样?你一个不走正途之人,注定到不了最顶端,你又能拿我怎样?她在心中说道。
二姐呢,像见了鬼似的看着她,双眼瞪得,从来没瞪过这么大,二姐的眼尾略微上翘,下睫毛稀疏却俏皮,黑黑的瞳孔里,只有她的身影,一个倔强的小小的身影。
的确是十一岁小姑娘的身影。她从醒来到现在,还没去看过镜子呢,早上司棋与侍书为她整理时,她都是闭着眼的。
她以为梦中的她依然是鸡皮鹤发,因为她身心全都已经老了,是以老人的躯体来梦游嘛。
“青,儿,”二姐也喘了口气,“六妹,你怎么这么说不是居士,他——”
二姐竟然换了称呼。她渐渐平静下来,诚恳地道:“二姐,我刚刚说的是否有道理,你回去后可以多思量几回,这卢义隆,是个什么样的人,咱们谁也没见过他,不知道他,以后,别人议论他时,咱们还是少开口的好。”
无论是否梦中,现在的她就是这样说话的,要不就一言不发。再要她如往昔般用二货式的口吻来附和二姐对卢义隆的赞美,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了。
即便这不过是个梦罢了。
“不是居士卢义隆,虽然落第了,可咱们也不能这么奚落他,那不过是他一时命运不济罢了,六妹,他家境一般,是通过自身努力,年少成名,他诗歌风格独具,袁庭木大人曾赞他铮铮傲骨啊,你这么说他,实在太让我失望了。”
袁庭木大人不过是想网罗党羽,被自动送上门一个这么恭顺狗腿且又有一定名气的举人,为何不收?对他所谓称赞,也不过是一种培养罢了。
只是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二姐,我刚刚提到的他的诗句,你也记得啊,你——”
“六妹,你落水那时,我告诉你了,我没看见是谁推的,所以我就不能说是四妹,你要我证明,我不肯,你也不能因此就生我的气,如今连带不是居士都被你恼上了。”
二姐唉,有争论时,最好就事论事,不要把战斗线拉得太长啊。但这就是十二三岁小姑娘最容易做的事。
“二姐,与四姐无关,就是这个卢义隆的事啊,你如果觉得我说错了,不如咱们想个法子,来证明卢义隆是个什么人啊。”
“诗如其人,我与他虽未曾见面,却神交已久,何况谦谦君子,其交如水,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心中早有定论,何必画蛇添足,多此一举。”二姐说完后,将袖子向半空一甩,便去了。
清高二货之间,常有执拗式的争论,以往她与二姐也有争执,都是吵闹不久后,便又因相同的二货本质而走到一起,并谅解对方。
见二姐走了,她便也怏怏收场。
从花园里往回走时,这非梦是真的感觉越发强烈。
看这假山,看那怪石,看四周远远近近的湖水,垂柳,红花,青草,都好真啊,大小比例也完全合理。
她跑到湖岸边,沿着湖边的石子小路往怪石那里走,那怪石底座上有她落水前刻的一个字。
一路上,垂柳的枝条偶尔触到她,便有各式细微的触感,而风,风里湿润的温温的味道,柔而轻的拂上肌肤,都如在真实中一般。
她长到这么老了,还从未做个这么细致精确真实的梦呢。
终于到了,她蹲下一看,果然,一个“青”字泛着黄褐色的光芒嵌在石座里。
她豁然起身。这个字后来被一个人发现,这人故意将此事当众当笑话说了,她便当众丢了脸,当夜,清高的很二的她便趁夜色来此,将这字给磨没了。这字的存在时间不超过一个半月。
她猛地回身看侍书,很认真地打量侍书,侍书爱笑的圆脸,脸两边的酒窝,眉如柳叶,眼如黑曜石,唇如涂丹,肤若凝脂,石榴红的裙子——
“侍书,你是真的吗?”她喊。
“六小姐,奴婢是真的啊,你说的什么呢?”侍书脸上懵懂的神色好真切啊。
她朝自己住的拂翠院跑去,心中喊:外祖母,外祖母,快来带我回去。
可外祖母在金陵,太远,一时间,回不去。
但她一点也不想再呆在这永宁侯府了。
那就去表姨家吧。
对了,表姨的儿子,表弟李广耀就是在她落水后不久的日子里也落水了,并且没有救活,据说是被水草勾住了脚,淹死了。
她急急忙忙地吩咐司棋拿出门的衣服来换,吩咐入画去安排马车。
抚琴的声音突然响起:“六小姐,你要出门,得老夫人同意啊,再说四太太现在可能没空陪你去三井胡同。”
是啊,她出门是需要老夫人同意的,可是,这不是梦嘛,管天管地不管梦。
“我自己去,去见表姨。”人命关天,她理由充足。
入画跑进来,道:“六小姐,管车的老李头说没有车,还说,你出门坐车的话,四太太也没有事先派秋华院的人吩咐过他,所以,没有车。”
这也能难倒她?她可一把岁数了呢,吃过的盐比老李头吃过的米多。
她吩咐司棋开箱拿三百两银子出来,然后换身轻便的衣服,还是吩咐侍书跟着她。
侍书看她刚刚吩咐这个,吩咐那个,单单把自己撂到一边,还以为刚刚做错了什么,正焦躁得如陀螺般转,一听她这一声,便放下心来,又转眼看到站在一旁的入画表情惶惑,便道:“小姐有急事,你不会央了你伯父悄悄送了小姐去见表姨太太啊,很快就回来,不要嚷嚷得大家都知道了,那就糟糕了。”
入画的伯父也是府里的车夫。
她正换衣服,听侍书这么说,才发现这平时看来傻乎乎的丫环其实也很聪明呢。
她厚赏了入画的伯父,带着侍书顺利地到了李府,至于被老夫人,四太太发现这事,以后再说。
在李府门前,恰逢表姨出门拜访归来,于是,顺利进入府内。
表姨牵着她的手,朝上房走去,问她最近可好,可有学新诗。
她心中一片焦躁。
一个穿着黑色衣裙的老婆子急急跑来,喊道:“夫人,奴才刚刚在湖边看到一双鞋,像是小少爷的鞋子,可又没看见小少爷在旁边。”
是了,这婆子就是李氏,是表姨夫的乳母,很是忠心,据说就是她报的讯,但当大家跑到湖边时,却没看到李广耀,水面也很平静,于是便不找了,以为他是脱了鞋去别处淘气去了。后来才发现,李广耀被湖底的水草勾住了脚,又才六岁,小孩子挣扎的动静又不大,湖面便一如往常般平静。
原来就是这时候啊。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她“腾”地站起来,往李府花园跑去。
湖水就在眼前,她毫不犹豫地跳入水中。
圆形水纹一圈一圈地在眼前散开,再扩展向远方。她潜到湖底,湖水的清凉和压力,使她脑袋无比清醒,很快便找到了小表弟,小表弟身子还有温度。
往小表弟的脚看去,却发现那并非什么水草,而是一根绿色的布带,捆住了脚,再绑在湖底的一块石头上。
她往小表弟的口里度了几口气后,便带他往上游。
站在岸边喘气时,她发现湖边一块褐色石头上用楷书刻着“碧潭”二字。
——双拳握紧,她无比肯定这并非是梦,而是自己已经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