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睁眼,已晨光熹微,那光透过万字窗格,透过玉色霞影纱窗,透过秋香色的床帘,来到了她脸上。
是那种充满活力的,生机勃勃的,充满热与力的光。
她忍不住将手抬起去抚摸那光。
便看见一只粉红的光滑的充满柔韧与生机的手,在光影里轻舞,就像她年少时的样子。
她的心中顿时满满都是喜悦。梦,果然是别具魅力的,心想事成得多快啊——唯一的遗憾便是,雄鸡一唱,就必须醒来。
不过,就算是有这遗憾,她也照样愿意有个这样美满的梦——重回少年时,一改那花开堪折未曾折的遗憾,来个痛快畅快的人生。
那么,接下来——
“六小姐——”
是稚气的嫩嫩的轻轻的柔柔的声音。
是她的丫环司棋。
司棋、入画、抚琴和侍书是她孩提时代的大丫环,也是她少年时的同伴。
但后来,家破人亡后,她怀疑她们中间有人背叛了她,于是,已经嫁人的,遭了她的陷害,没嫁人的,被她许配了不合适的人。
再后来,她也累了,便不再管她们了。但背叛的人是谁,她始终没弄清楚,人人都说自己清白,可每个人都不能替自己完美辩白。
再后来,她信了佛,不管是真信,还是假信,但她终究是以定国公太夫人的身分福泽了很多人,其中,包括她们的后人。
“你又淘气,又把手放到被子外面,当心着凉,快放进去。”司棋是贴身伺候的,年纪比她大三岁,没人的时候,便敢这样呵斥她。
而她——她在咯咯地笑着往床里面躲——
“司棋,好姐姐,你让我再放外面一会。”她的声音好清脆啊,就像琴弦被充满孩提般喜悦的小手在拨弄,又如黄鹂鸣柳般澄澈和纯粹。
二货的生涯,果然少不了撒娇与逃避。但是,且让这充满青春气场的二货开心地尽情地在梦里“二”一日吧。
“六小姐,你要让奴婢哭吗?你要让奴婢因你着凉生病而哭——”
这是司棋的绝招。开头总是由幸福地被选做她的大丫环开始,然后,是描述因没照顾好她而遭遇的惨状,结果,当然是惨到极点,生命终结。结论,常常是隐含的,暗指一切因果皆由她的不配合照顾而引起的。
这是一种敲诈,但对年幼的她来说,却非常有效。而年老的她,却开始理解与怜惜司棋。
“好了好了,你家六小姐,我,把手放在外面,着凉了,生病了,然后你因照看不力,被老夫人和四太太罚了,被打板子,接着被赶出去,然后找不到活计,于是冬天冻死了。这你说了多少遍了啊。总之,我不敢做了,我把手放进去了。”她捏着喉咙和鼻子,装着哭,又装着拭鼻涕,把司棋噎笑了。
“六小姐,奴婢哪次说过这么多了——”
“每次说一点,加起来,就是这么多啊。”
呀,梦中的这个顾青比记忆中的二货顾青聪明了啊,知道总结,知道演戏,知道心疼丫环了啊。
就让这个顾青将梦进行到底吧。
待司棋和侍书将她打扮妥当后,她才想起已经忘记了今天要做什么。
梦里也还是要按照现实生活的逻辑来吧?!
“这时辰,不迟吧?”她试探着问司棋。
“没迟,不用去寿康院给老夫人请安,四太太也让碧婵过来说了,让六小姐继续休养,不必大清早的去请安。二小姐的邀约,不迟的,奴婢猜啊,她现在寿康院请安还未回呢。”
原来“二货双人档”的二姐约了她啊,该不是又去赏析某位落第举人新写的“酸”诗吧。
她不禁欢乐起来,恨不得立即见到二姐闭眼摇头、满面深情地朗诵“酸”诗的样子。
她年老后,常常又笑又心酸地回忆二姐摇头晃脑一脸陶醉的模样。这时的她已经明白,二姐其实并不是在吟诵别人的诗歌,二姐在吟诵的,其实是自己难以表述的情怀。其实她自己也一样。
一碗碧粳粥和一个水晶糕下肚,她便饱了。
梦中,这“饱”的感觉好真实啊。
她摸摸肚子,肚子还是扁的,半丝赘肉也无,与后来怎么也减不了的样子,差别好大啊。
抬头,便看见司棋和侍书惊讶地看着她放在肚子上的手。
“六小姐,这是谁教你的?这么不雅观。侍书,你知道是谁要害我们被赶出府,然后冻死?你知道吗?”司棋的声音都颤抖了。
怎么梦里这么不自由啊,摸个肚子也不行。她做了太夫人后,什么动作没做过?用手抓糕,将整桌饭菜摔到别人身上,大声地喝汤,哪样没做过?又有哪个出来指责她了,都是说太夫人说的是,太夫人做的对。
如今,在梦里,倒如从前的从前般,啥都不能做了?
“没谁教,我就是想摸摸刚刚喝下的粥和吃下的糕。”
“六小姐,那也能摸到啊?”侍书惊讶地问。
“仔细摸,就能摸到。”她肯定地点头。
“好了,六小姐,以后可千万不能这样,尤其在亲戚熟人面前万不能这样,会丢了府里的脸,老夫人,四太太看见了,会罚你的,也定要罚奴婢,奴婢有几条命啊,死了也就罢了,万一被罚出府呢,然后——”
“然后找不到活计,然后在冬天被冻死——唉呀,我不再摸,还不行嘛,要不,以后就一个人的时候摸吧,呵呵。”
司棋得了这话,便不再出声了。
侍书要跟着她笑,见司棋神色认真,便忍了笑,脸鼓鼓的来帮她整妆。
她决定去花园等二姐。
侍书在后面跟着她,她在前面小跑,看到好多的光在晨曦中闪耀,好多的花在风中舞蹈,空气中全是甜甜的味道。
重生的感觉真好,能又跑又跳又大声叫的感觉真好。
她在长廊上跑着,突然,她想起她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用去给老夫人请安。
她试探地问:“侍书,我不用去给老夫人请安的事,府里的人怎么说啊?”
侍书扁嘴道:“你被四小姐推下水,休息几日是应当的,老夫人都发话了,让你多歇几日,谁敢嚼舌头,我们就告诉老夫人。”
原来,竟然梦回到了她十一岁的时候。
但她被推落水这件事,她早弄清楚了,并不是四姐。
为什么梦到了这个时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