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端临三年冬,京城定国公府。
小雪夹着细细的雨丝,在天空自由飞翔,然后,带着彻骨的寒意,缓缓落在渴望温暖的大地。
远处传来阵阵琴声,叮咚叮咚,清脆悦耳。
顾青躺在古雅清贵的红木雕花填漆大床上想起那首歌:是谁在轻敲我窗,是谁在拨动琴弦,是谁……
如今她身体与四肢皆不能动,目不能久视,是个名副其实的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人。且临镜而照,满头白发,如自嘲一笑,则满脸皱纹如菊花般展开。的确,只能拼命地在回忆里寻找快乐了。
“太夫人,该喝药了。”红菱在她耳边柔声道。
顾青闭着眼点点头,十分配合地把嘴张开,苦苦的药水顺着喉咙缓缓而下,然而她几乎感觉不到苦味。末了,红菱把一个蜜枣塞到她口里,轻轻道:“太夫人,这个蜜枣甜。”她笑眯眯地点头,其实这甜味,和那苦味一样,她都没尝出来。
她想,她的味觉已经完全停工了,看来,她是真的很快就要仙游了。
红菱拿过一块手巾,仔细地替她拭干净嘴边溢出的药汁,嘴里哄孩子似的道:“太夫人,再喝几天就好了,等你好起来,四小姐就陪你去潭柘寺,那时寺里的梅花正正开得好。”
顾青笑眯眯地点头。四小姐徐舒雅是个好孩子,与她爹她娘都不一样,她爹是个懦夫加纨绔,她娘是个胆小鬼加傻天真,歹竹出好笋,徐舒雅却是个有才有貌有勇有谋的大家闺秀。
她闭上眼,面上笑眯眯的,想道:下去见徐修林时,一定要提提这个女娃娃,告诉他,她给他徐家培养了一个多么出色的后辈——徐舒雅可是从小就养在她屋里。
红菱看她笑容满面,放下心来,给她掖了掖被角,就捧着药碗,带着小丫头出去了。
房间只剩下她一人,那小雨敲窗声,那轻扬的琴声便又飘了进来,惹得片片回忆涌上。
思绪飞扬,她心中满是遗憾。她从来就没有像外祖母所期望的那样,成为一个智珠在握,气定神闲,风华蕴藉,气度宽宏的美人。
她前半生是个清高自许的二货美人,万千俗事皆不在心,女子赖以安身立命的女红与持家之道,她全都不在意,且前事尽忘,直到家破人亡生死存亡的那一刻才想起自己的穿越和穿越前的记忆。
后半生却又因残破的家、残破的人生和心中满满的仇恨而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俗人,落魄时锱铢必较,有失公侯世家大家闺秀的气度,再次得意时,对仇敌斩尽杀绝,又有失书香门第之家的宽厚仁和之道。
至于她的丈夫徐修林,她其实已经完全想不起他的长相了。只记得他长得黑。确实,她本是无奈之下嫁给他,并非心中所愿,新婚之夜,心中的恨与情,还未平息,二货式的执拗,更使得火上浇油,她当时满心里都是自己的委屈,自己的怨愤,自己的恨意,又哪里会细细打量所谓夫君是否情愿,是否欢喜,长得又是何模样?
只记得一个高大的穿着红色礼服的身影,红色礼服上面一团黝黑,偏又站在灯影下面,哪里瞧得清楚。她只不耐烦地瞟了一眼,便不再看,继续陷在二货般的自我怨恨与执拗里。
新婚后,他们没有什么交集,各过各的,她再不曾正面看他,万不得已时,也只眼角里见个人影,有话说完就走。
记得他替她说过几回话,但她当时想,她是他妻子,他们的利益一致,为她说话,不就是为他自己说么?事后,她连感谢都没有一句。但在她后半生,苦吃多了,人见多了,各式各样的家族见多了,才知道,他能挺身而出为她说话,是多么难得。
再后来,便是大秦岭长达十三天的追杀了。他救了她好多次,那时她刚刚恢复穿越前的记忆,前世今生,百味杂陈,她觉得自己二货得太不成体统了,心中愧疚不已,不敢正视他,只低头请求他独自去逃生,不要再管自己了,如果时机允许,日后替她报仇便罢了。
他却说自己是她的丈夫,保护妻儿是最起码的为人的品格。于是,威震三军的大将军寡不敌众,被一伙小人群攻而死。死后,面部破了几个大血口子,面目模糊,这是他留给她最深的映像了,但他眉眼究竟怎样,她终究没弄清楚。
她后来替他报了仇,可他给予的一切,又怎么还得清?她终究是欠着他了。
如今临终,再次细细想来,她对他的了解实在不多,除了新婚夜单独在一起,其他所有的见面,都有别人在场。
她对他着实不咋样,但后来他却肯舍命救她。那么,他应该是个胸怀宽广的人,那么,虽然别人欠他的,但他也可能不在意别人是否欠他。想到这里,她自嘲一笑,她骨子里既有清高美人不合时宜的孤傲,又有俗气女人的斤斤计较呢,几十年下来,习惯成自然,遇事,就替自己找借口。不过,心中却渐渐释怀。
她终究是欠他的,但她也不打算还了,如果有下辈子,那她只愿彼此生成不相干的陌生人。她实在不想再做那个二货,那个累赘了。如果实在不能做陌生人,那么就做亲姐弟吧。但他可能不愿意吧。
远处的琴声一阵紧一阵慢,有时像是故意拉长调子,有时像是故意来一阵短板,颇像她那个死了几十年的二货搭档的“弄琴”风格。那时,她们觉得“弹琴”这说法过于匠气,也就是俗气了,于是,她们想了个新说法,不说弹琴,而说弄琴。
这二货搭档便是她二堂姐顾美瑶,后来嫁给了一个卑鄙阴险的人,生孩子时被那货的妾室害死了,死时,也没从二货的风格里走出来。不过,那妾室也始终是妾室,被她祖母逼得上不了位,又被介绍了个厉害的女人过去压在上头,夫宠被夺,未几,郁郁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