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四姐被冤枉后,一直没能为自己一洗清白。
她这个苦主的一口咬定和襄阳侯府小丫环的详细描画,令四姐百口莫辩,四姐所做的所有抗争,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绝望的挣扎,得来的是一次比一次更深的痛楚。
侯府长辈们都想息事宁人,厌烦她弄出一出又一出事故。她们都想让事情快点过去,再也不起波澜。都想过得一两年,京城人都忘记了此事后,府里子弟的嫁娶,影响也就小了。
偏四姐不肯,定要闹个明白,于姨娘的劝也不起作用。而且,四姐在这个过程中,脾气渐渐变得暴躁,几乎到了难以压抑的程度。她常常去找姐妹们麻烦,也开始动手用激烈的手段陷害她们,也开始打骂丫头婆子。
对四姐的罚也没用,骂也没用。最后,侯府长辈们把四姐弄到了京郊的庄子里,直到她嫁人前才被接回来。
她的婚事,自然不是她想要的婚事。她被嫁到了荒凉的西北,再也没有回到京城。她姨娘于氏当年曾将绝大部分于家的家财带到了永宁侯府,可她嫁的时候,侯府给她的不过是普通庶女的嫁妆。
在西北,她没有娘家,没人撑腰,脾气暴戾,对人动辄打骂,不善待身边人。在永宁侯府被抄家灭族后,她连这个遥远的依仗也没有了,很快就被人谋害了。
顾青记得,四姐出嫁前一天,特地跑到她住的地方,神色阴霾,声音尖利,朝她喊:真想把你这院子里的一切都砸了,要不这口气真是要憋一辈子。
上一世,四姐是真的憋了一辈子。
今生,她便让四姐砸了这院子,让四姐顺了这口气。
顾美瑜此时砸得畅快,气顺之极,虽然脸上胭脂掉了,头发乱了,身上的衣服皱了,双手上都是泥、碎叶及花茎的汁液,脚上的凤头绣花鞋更是不成样子,满是绿绿的,褐的和棕色的脏污,但她心中真是清爽之极。
“顾青,我知道你就是个缩头乌龟,也不指望你敢做敢当,敢与我对质。今天我就砸到这里,我自会去向祖母请罪,但你如果敢私自去向祖母告状,我以后见你,可就毫不留情地要打了,见一次,打一次,砸一次,你可记住了,还有,以后可再也不能诬赖我了,如果诬赖我,我让你一辈子后悔莫及。”
顾美瑜朝站在窗边的顾青大声威胁,还无师自通地挥了挥拳头。说完后,就带着铃铛奶娘等人,身手敏捷地跳过甬道上的残梗断茎,浩浩荡荡地走了。
前世的襄阳侯府顾青落水事件,是四姐性格精神命运转变的第一个关键点。
今生,那个转变关键点,将不会再存在了。
今生,四姐的精气神,将再不与前世相同。顾青想。四姐以后会有什么性格变化,以后会有什么人生,也不再与她相干。她再不欠四姐顾美瑜什么了。
司棋端了茶进来,看到顾青坐在罗汉床上,双手捧着脑袋撑在小几上,大迎枕垫在身后,脚很自然地垂下,竟然是一副十分轻松的姿态。
难道六小姐其实心里有谱的?
司棋将茶递过去。
顾青接过茶来一口喝下,茶已用冷水降过温,是去年的碧螺春。
“哎,总算不渴了,这去年的碧螺春,恐怕这侯府的主子里,只有我这里还有些了吧,司棋,再倒一杯来,口渴的话,喝什么都是神仙茶。”
“如果有新出毛尖,又新鲜又清爽,不是更好。”司棋回嘴一句。
“哈哈,没有的话,就不要提嘛,你就别总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嘛。”顾青这会子耐心不错,吩咐道:“我去床上躺躺,五小姐应该很快就要来了,你将这屋子门打开,门帘子卷上去,在门边拦住她,就说我要再睡睡,她如果想看看屋子里的情形,你可不要把门挡住了,让她看,但不要让她进来打扰我。”
“等五小姐走了,你再数一下这屋子里被砸过的物件,写出来。”
顾青喝完茶后,上了拔步床。
司棋为她盖好薄被,将帐帘子放下,又将外面的布幔也放下,走到廊下,便看到了已经进了院子的五小姐顾美瑾。
顾美瑾一脸忧色和痛色,喊道:“司棋,司棋,院子里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六妹妹呢?”
她不顾甬道上满是花草残梗,硬就让自己带的丫环婆子弄出了条能走的道来。
她是一定要看清楚顾青这院子的,顾青的屋子也是要看仔细的。先前,她站在院墙外,听得里面啪啦啪啦响时,就恨不得进来看看。
这会子,她心里畅快得很,四房里顾青与顾美瑜这对亲姐妹之间,仇是结定了。
不枉她当初灵机一动,下了套,还贴了不少的银子。
等下她一定要好好地和母亲和三姐说说。
“五小姐,六小姐正在睡觉,还,还,”司棋吞吞吐吐的,神色极不自然。
顾美瑾道:“这院子——四小姐刚刚来过吧?”
“来过的。”司棋老老实实地答道,答完后,脑袋就垂了下去。
“哎——”顾美瑾叹口气,司棋想必在担心自己会受牵连,这丫头最怕事,最怕被赶出府,怕出府后找不到工作,然后在冬天冻饿而死。她听这丫环在顾青面前说过好几次。
顾美瑾柔声道:“你也莫担心,司棋,怪不到你头上的,主子们闹事儿,你一个丫环能怎么样呢?祖母到时如果要责罚你们,我定会替你求情的,莫担心了。”
司棋垂下去的头不由得僵硬了,她都还没想到自己会被责罚这个事呢,再说,她就是被责罚,五小姐又求个什么情呢,她又不是她五小姐的丫环。再说,之前好几次她曾看见五小姐替人求情,那情形,真不像是求情,倒像在火上浇油。
顾美瑾又道:“没事的,莫担心,我进去看看六妹妹,司棋,她,她,还好吧?”
司棋向她施个福礼,抬起头来道:“多谢五小姐体恤,五小姐,六小姐这会子在睡觉,说是谁也不见,这个,奴婢也没办法,六小姐又睡着了。”
司棋一边说一边侧着身子往屋里看了眼。
门帘子早就高高地卷了起来,很容易,就能看见满地的残骸。
顾美瑾自然看见了,她一步抢上前,便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地上的碎摆件,碎瓷盘瓷杯,撕烂的画纸。
“呀,四姐真是过分,”顾美瑾义愤填膺地道,“六妹妹,可是她的亲妹妹,有什么不能让让的,四姐还是姐姐呢,这事做的,倒像是六妹妹的仇人般。”怪不得顾青要装睡,还谁也不见,恐怕这会子正抱着被子,压着声音在哭吧。
顾青这个清高的二货,哪有那个勇气和脾气火爆的四姐吵架,她只会躲在人后哭,还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哭过了。
三姐可是早就说过顾青是个什么人,顾青这个喜爱诗歌文章的清高二货,既鄙视和她交恶的人,又拿那些来欺负她的人没办法,只会在心中不断贬低对方,可却没本事给欺负她的人带来任何实质的反击。
“司棋,你也莫担心六妹妹,等她醒来后,你好好伺候她起身,去找老夫人要个公道,祖母是极公正的,”顾美瑾的声音十分温柔,神色也满是担心。
司棋又福了福,却是没有说话。
“既然六妹妹睡了,那我就不打扰她,六妹妹今天想必也很累了,我晚些时候会让若晴送些补身子的药材过来。”顾美瑾体贴地道,“今天,六妹妹想必也会有诗兴,晚些,我也会有诗送来与她玩赏。”
顾青这个清高二货爱诗的人,遇到这样憋屈的人生际遇,想必是要写些诗歌抒发怨气的,只是这怨气将极为隐秘地藏在字里行间,而她,将准备乐呵呵地认真找找顾青的发泄之辞。这,又将会成为新的证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