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风光好,当年少日,暮宴朝欢。秦楼楚馆,绿衣红袖,罗裳反被酒污。后来小花才听人说起,当年长安城中,仪侯风姿最出众,指挥使最是英武昂扬。
仪侯是尚不及十岁的沈亲之,指挥使却是昔耶的大哥——姜忘归。
“下个月,我要去长安述职。”
蓦然,小鸟依人窝在沈亲之怀里的雪鸦抬起头,乌黑多情的眼睛盯着他,原本温情散去,酒杯落到地上的声音,打破了残存的甜蜜。
女谷主起身,走了几步,转身问:“若我不想让你去呢?”
在桌前的沈亲之如同深渊中独立的一柱孤峰,沉默着,薄唇紧抿。
“我答应过陛下,会亲眼看着他亲政。”
少顷,沈亲之冷冷道。
看着沈亲之,女谷主的眼睛里泛起了淡淡的雾气,默不作声的转身继续为他打理着衣服上本已经不存在褶皱。轻轻的抓着那空荡荡的一截袖子,问:“你答应过我什么?”她将那截袖子攥在掌心,收拢手指,看着上面渐渐扭曲的纹路,看着细细密密的针脚。
她最讨厌看着他穿这身衣服,那样讨厌,那样难看。
“抱歉,雪鸦。是我错了。”他弯下腰慢慢的将那落地的碎片捡起来,那只酒杯,本是她最喜欢的。第一回用,是用在他们的合卺酒上。“我,本不该娶你。可是,我又很想娶你。”
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说他后悔了。沈亲之的眼角微湿,只是女谷主背对着,所以并未看见。而那湿意也去得很快,在他俯身拾起酒杯的碎片时,便已经落入了尘埃中,没有一丝痕迹。
“陛下将所有的希望都寄予我一人,我愿将我生命的所有热忱和力量都用于匡扶陛下,光复家族。我那时,是抱着这样的想法来到西郡的。”
凝望着手指间的碎片,他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他将那些碎片拢做一堆,笑着望着妻子婀娜的背影,喟叹道:“可是我一见到你,雪鸦,我当时就想……”
他望了很久,可惜女谷主一直没有转身,他当时想的什么,终究也不曾说出口,他将碎片放在桌上,平复口气,道:“陛下的所有希望,都在我一人身上,若连我也舍陛下而去,隆安,隆安就什么都没有了。”
隆安,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可是显然对女谷主来说,这个名字是她的逆鳞。哗的一声,衣架倒地,女谷主转身,盯着沈亲之,问道:“隆安,隆安,姜隆安!他是你的父,还是你的母。他在那长安城里高高在上的当着君主,他有想过你差点死在西郡的蛇虫堆里吗?”
“他是我的弟弟。”沈亲之重重的叹了一口气,道:“你没有见过长安宫,你不知道当一个人举目无亲的住在那样孤绝的宫殿里的时候,会感到怎样的寂寞孤独。姑姑去得仓促,父亲也……当年若不是隆安以性命威胁,我早已经被东南二王打死了。”
女谷主侧过头,望着窗外的斑驳的树影,等了很久,声音微哑方道:“我不懂什么君臣大义,兄弟情深。我只问你,你娶我时,是如何说的?”她眼睛望着他,如秋水如寒潭,“你还记得吗?你是如何说的?”
“你说,你若负我,便让你的血染红离魂峰的雪。你可还记得?”她冷冷的看着他,问:“你现在,是要负我吗?”
沈亲之怔了一下,居然冷冷道:“男女清欢意浓诗所说的话,最不能信。你怎这么傻?”他嘴中说出这样残忍的话,可是面上却有着温隽的笑容,当年风姿动长安的仪侯,果真不是弄虚作假得来的美名。
女谷主的表情僵住了,呆呆的看着沈亲之,前一刻的柔情蜜意在这刻都轮作毒箭,随着他恶毒绝情的话刺伤她的心。
良久,女谷主闭了眼,极为克制的吸气道:“你说的这些我不信,你要去长安,我便跟着,你在哪里,我就去哪里。你既不顾虑我的感受,又何必担忧我的生……”死。
她还未说完,便听到沈亲之推门而出的声音,睁开眼,竹屋中已经只剩下她一个人。
女谷主慢慢的瘫软在地上,将未尽的话对着一室狼藉说完:“只要你我夫妻,生时同眠,死时同穴。那又有什么可怕的。”
梦境到这里,却并未结束,女谷主独自在竹屋中辗转反侧,但是七宿梦还草却将他们带向了那一夜的沈亲之。
也许,这就是七宿梦还草的神奇之处,并不只是在记录女谷主的梦境,甚至于它能够将一些女谷主不知情,从未见过的一面展现给女谷主知晓。
那是沈亲之从竹屋中夺门而去后发生的事情。
那是少年时候的沈亲之,约莫是七八岁的年纪,却是出现在一家莺歌燕语的酒肆中。长安中的子弟,斗鸡走狗,遛马赏花,无恶不作。
这家公子好赌,那家公子好色,总之十个中能有一个稍稍成器已是难得。而沈家的公子,小小年纪便侯爵加身,可谓是贵公子中的翘楚。
若说有什么不好,那便是最爱混迹于东西河边的歌舞坊市中,年纪轻轻就与妇人厮磨,艳粉之中度日。
还曾因此出过一个惊动长安的笑话。
昔日沈夫人还在世,沈亲之也不过七岁。沈夫人那时还未生有皇子,沈家经由南明帝一朝的诛连,满门只剩下沈夫人和沈大夫两人相依为命,因此沈夫人对沈亲之那是疼到了骨子里。
曾于中庭夜宴时,沈亲之宴席中途失了人影,寻了好一会儿,却在一名新晋妃子的罗裙下找到。
沈大夫又气又怒,将沈亲之拖出来扔到大殿中,请南章帝责罚。
沈夫人满眼的舍不得,明眸带雾的看着南章帝,在南章帝默许之后,让宫女将沈亲之抱到自己身边,拉着他的手问:“亲之怎得这般调皮,你陈娘娘的裙子好看,那姑姑让家中伺候的丫鬟婆子都换上这种裙子可好?”
熟知本该就此揭过,沈亲之却一脸老成严肃的摇头道:“陈娘娘的裙子,才没有姑姑的裙子好看,但是……”他顿了顿,看着陈妃的眼珠子转了转,机灵的说道:“可是陈娘娘身上香,我闻着就想和她靠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