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棠棣举杯一饮而尽,也不理会楼既具和楼既翕狐疑的眼神,似乎并不在意他们喝与不喝,笑道:“我若是想杀你们,也不必用毒。我能杀得了楼子璮,还畏惧你们吗?”
这句话的真实性,知道的其余两人一鬼都已经离去了。
楼既具吸了口气,看着楼棠棣缓缓朝白塔上行出的背影,突然胸中一痛。
“大哥,酒中无毒,毒在风中。”他笑了笑,不曾转身,“解药在金樽中,可惜了你和二哥都不愿与我同生。”
楼既具脸色一白,他是如何知道自己在不经意间将金樽中的酒倒进袖中的,再看楼既翕,也是满目狰狞的痛苦状,同样也是袖子半湿。身侧的人越来越多的倒下,倒也无人知道他是何时下的药。
“我曾经好心提醒过你,三十年来,我去过很多地方。我并没看上去的那样无用,我也不是你想象中的绣花枕头,每个人都会长大,虽然我在这条路上走的弯路比旁人更多,但是大哥,你必须承认,我已经是像你们那样的人了。”
“虽然,我曾经无比厌恶你们,但是说实话,能够一直活下去的确是件非常美妙的事。”楼棠棣转身,侧头看着匍匐在地上的众人,嘴角忽然有一丝笑意。
“三年前,我在东海的一艘货船上打杂,没有了惊秋给的药,我老得很快,感觉时光在我身上流逝的速度比正常人多了十倍,一夜之间就要回来五十岁的模样。船长将我视为妖怪,命我离开货船。他以为船行在海上,将我逼入海中,我就必死无疑。我是鲛人,本就应该活在水中,怎么会死在水中呢?当时船上有一件非常贵重的货物,名叫”倾城砂“说是剧毒之物,不能打开。我半夜潜回船上。呵呵,你不知道那艘船最后的结局,真是比当年死于灵鱼的那十几个人还要惨。”
新岛主顿了顿,继续道:“我感谢你教会我的一切,所以才为你用了这瓶倾城砂,照今日这风势,白塔上的鲛人应该没有性命之虞。”
倾城砂,原本出自一本传奇小说《倾城砂》里,避无可避,没有固定的形状,没有固定的颜色,甚至每一瓶的气味都是不一样的。许多高手都死在揭盖的一瞬。
然而,看着如今毒气蔓延的速度,连无垠岛上本该是最强的两个人都支撑不住,如果按照这种打算,这般折腾下来,除了白塔上的人,不知道无垠岛上的人还能活几个?
一念及此,便是楼棠棣心里都有说不出的烦躁,哼了一声,高声道:“若是想活命,便往水里逃。”无垠岛上的人,都是分出了双腿的鲛人,有的一生下来就被分成了人形,甚至于一生都不曾回到海里。
他第一次知道鲛人这两个字代表的意义之后,便时常疑惑,为什么本该如鱼儿一般在水里遨游的鲛人,要上岸,要在这陆地上痛苦挣扎。
最可笑的是,等他们死了,才会想起应该葬回所谓的仙灵海中。
楼棠棣认为这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或许,这座无垠岛本就不应该存在。在女皇与海神死去的那一天开始,鲛人便不再是鲛人,他们流泪,不是因为情感,而是要用更多的鲛珠去换取在西海生存的权力。
他们活着的时候是在岸上,死了却到了水里。这顺序,颠倒了。
登上白塔,玉屏山那方吹来的风雪渐渐势微,原来已经正午了。
微风掠过耳际,带着淡淡的冷气。那一瞬间,立在剑舞坪上的少年岛主眼里有罕见的沉默与黯然——白塔就在他的脚下,无垠岛的一切都属于他,他已经坐拥西海,一人独霸了,但是那种难以言明的感觉却根植于心,他本来不想斩断手足的,同胞之情说起来很重,其实也很轻。
他所能做的,也只有维护自己的权力。与三十年的结局相反,谁都不能威胁到他,谁都不能将他驱逐出西海。
“听说,当年楼子璮第一次以岛主的身份登上白塔的时候,无垠岛上的雪下了三天。是否也如今日一般?我在岸上颠沛流离,最后那三年,老到连走路都要依靠拐杖,真不敢想象,还能有今天。”
楼棠棣叹息着,追忆起了往事。
楼死去的那一年,也是楼子璮继承岛主之位的那一年,棠棣正好出生。
旧的时代过去了,一个新的局面在开创。
楼子璮当年是为什么被被贬谪出西海,已经无人得知,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楼将他视为异类。
楼氏三代,两代男丁的名字,皆是出自《棠棣之华》。
楼长子的名字,取自诗篇第三句——死丧之威,兄弟孔怀。
次子的名字,是第五句——脊令在原,兄弟急难。
唯有第三个儿子,叫做楼子璮,不知其名字的来处,亦不知为何楼从他生下来开始就遣其前往试炼岛,十八岁的时候,楼子璮私闯禁地,被楼毫不留情的赶出了西海。
被贬谪在外,六州之间流浪了三十二年。
楼子璮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他去了什么地方。曾经疏狂放荡的少年,在归来时,阴沉狠毒,那样出乎意料的夺走了西海上最强大的人的性命,甚至自己毫发无伤。
那一年,无垠岛上的鲛人死伤几何,却无人得知,只知道后来的一个月里,无垠岛四周的海水里时常有鲨鱼嗅着血腥的味道前来觅食。
棠棣的父亲,那时楼氏年纪最大的人,沉默了。棠棣记不起楼孔怀的模样和性子,只是曾听人说起过,楼的长子,性子温吞大度,有容人之量。
楼子璮治下的第五年,楼孔怀死于海难。
说来简直是一场笑话,一个鲛人死于海难。也不知道碧海之下该是又怎样的凶险,才会让生来就拥有潜水之能的鲛人溺死在水中。
那一年,棠棣五岁,这些事情只是隐约窥听楼既具和楼既翕气愤的交谈,才知道的。他不记得什么对错,却一直记得,惊秋整整一个月没有说话,终日枯坐,沉默无言。
第二年,楼既翕的父亲,棠棣的二叔死于疾病,那个从来以尖酸刻薄,贪婪好强闻名于西海的商人,最终不治是因为有人请他押运一批珍贵的活物,几番叮嘱不能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