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兰州怀想
兰，让人联想起来的是兰草、兰花、木兰这些芳香植物，以及古人赋予这些花木的一系列美好称代，比如君子、贤人、美德，它给人的质感是青葱、馨香、玉洁。而兰州，就该是青葱、馨香、玉洁的水中之地吧。想想看，四围青山如带，碧水环绕，中一沙渚，其上兰草遍野，木兰葳蕤，香气馥郁。这样一处所在，除了屈夫子笔下的湘君、湘夫人之类，哪个凡夫俗子配长居此地呢？也许它本身就不是什么凡间，或者是仙界遗落的一瓣兰花、一滴玉液吧，不然何以如此冷傲，如此不食人间烟火呢？那么，兰州是个遗落人间的冷美人了？不，这个冷美人又是何等的潇洒刚烈。城中往南，皋兰山，少年名将霍去病曾在那里展汉家风流、震匈奴威势。如今历史虽已走远，但“一身能擘两雕弧，虏骑千重只似无”“长驱千里去，一举两蕃平”的英雄形象却在整个西部根深叶茂，哪一个少年郎不在做着“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式的游侠美梦，哪一个又不“羡冠军年少，雄姿英发，三千里，封侯去”？亦刚亦柔，刚柔相济，这两种气质在怀想中对兰州做了遥远的注脚。
后来知道，兰州不仅仅是历史的，更是纵深的，横空的。据《汉书》记载：“初筑城得金，而曰金城。”当然也有“金城池汤”的典故。汉代设金城郡，隋朝时，因城南有皋兰山而更名为兰州。后几经变故，至清代又为兰州府。皋兰山，蒙古语意为“水边的山”；清人则认为皋兰本为植物名，“叶窄于韭，长三四寸，（农历）三月抽绿茎，开花如马兰而小，色蓝微紫，近闻亦有香气，移植盆中，雅堪赏玩。但易萎耳”。这种“向外翻卷，姿态飘逸，蓝中泛紫”的花类似于现今的细叶鸢尾。不管哪种说法，兰州自古以来就水波荡漾，花香满地，美丽异常，历史纵深无比。
后来还知道，作为兰州第一高度的皋兰山，其实并不如史书记载的那么迷人，它一直就是荒山秃岭，这里历史再一次跟真实打了一个哈哈。是兰州人背冰上山，植树绿化的壮举，和四十多家单位划片而治的决心，共同打造了这样一座人造森林公园。美丽的兰州得以横空出世。今天，一段顺口溜这样说兰州：没有山，只有一座祁连山；没有水，只有一条黄河；没有绿化带，只有一个人造森林公园；没有文化，只有一本《读者》杂志。
二、大漠孤烟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这是诗句里的西北。
戈壁、风沙、盐碱滩。这是地理中的西北。
牛羊、清真、转经、磕头，是镜头下的西北。
西北，到底是一片怎样的土地？冬季究竟是怎样的荒芜？2009年的春节，我走进，我感受。
西去的列车由湖北，经河南、陕西，到达甘肃。兰州，是我们此行的大本营，西北之旅将以此作为圆心，在有限的时空，和很不适宜的季节，能画多大的一个圆呢？抵达的当日就获悉，主要目的之一的敦煌冰雪阻隔，交通中断。这样一来，我们的第一站就选在宁夏腾格里沙漠。
出兰州市向东北，上白兰高速，到白银市，接刘白高速、拉丹高速，到中宁市，抵中卫县沙坡头景区，行程五百多公里。沿路有划地而治的山头，上面稀稀落落可见一些枯黄的树影；有裸露的土包，阳光之下泛着昏黄的冷光；有戈壁，分布着丛丛黑糊糊低矮的枝丫，像瘌痢头上仅存的毛发；有田地，被石块紧紧遮盖，或者站着列列秸秆；当然也有房屋、村落，那种北方典型的平顶、无窗的屋子，那种干打垒的四合院墙圈围的村庄。极少见人，炊烟也少。一晃而过的地名儿大约表达了当地人的一些愿望：一是渴望边地安宁，比如定远、定西、靖远、绥靖、兴仁；二是企盼生活用水，比如喊叫水、响泉水、小银沟、洪河。还有一类因势定名，比如鸣沙、滋泥、黄线线。
到达沙坡头已是下午三点。包兰铁路从景区中间穿行而过。没有其他人，景区单为我们开放。冬天的阳光照着王维的塑像，“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名句在风中随着诗人的胡须一同飘来，在沙源边落定。站在两块石头中间，放眼处，是一望无际黄亮亮的沙海、一湾月牙似的绿幽幽的黄河、一片敞亮的蓝莹莹的天空。海天之间是隐约入眼的绿洲，河对岸苍茫处山脉横亘，墨黛一般，几根电线横贯东西，几只水鸟翻飞翱翔。耳边除了风吹沙鸣，偶有列车路过的奔突之声。这是静，远离人声、车声、世俗声的纯自然的静。但这里又从没停止过喧闹。朔风猎猎，飞沙款款，波涛阵阵；单车问边的游侠、孤旅西北的浪客、仗剑而行的诗人、策马而过的兵将，一个个走来奔去。他们有的拈断胡须凭几句文字几行诗跟这里的沙对视，有的掂一管羊毫挥洒胸中另一种飞沙走石，有的大喝一声，跟黄河之水对歌，就惊退外侮无数，这些声音震古烁今，震沙烁水。这是时空的喧响。我在想，如果可以，我能发出的声音，就只是叹息，叹息于自然的造化，将大漠、黄河、高山、绿洲混响在一处的手笔。
脱鞋，一屁股坐下，或者一股脑儿从山顶滚下水边，吃几口黄沙，兜满身沙土又何妨？我的生活不能没有青山绿水，我的眼睛和身心也照样接纳异地的黄沙黑土。君不见，眼前的河床稳固如铁，那河面却开阔如天？
路右侧是沙海连天，一条木栈道延伸至沙漠腹地。栈道起始处，古驿站的旗子在劲风中打卷儿，这里古是丝绸之路的交通要冲，今是包兰铁路横穿腾格里的咽喉。其治沙成果闻名于世。铁路两侧巨网般的草方格里长满了沙生植被，使得这段铁路在风沙的考验下安然无恙。走在木栈道上，两边沙的肌肤上长着各样草木，沙枣、骆驼刺、铃铛刺，还有一种美人草，叫的是草，冬季看来，却有些木本的味道在：红茎黄枝，枯干挺立中可见发白的植物外皮被风扯离了母体。
“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中原多的是楼宇，这里有的只是沙坡，上到最高处的沙坡，再上岌岌巍巍的瞭望台，也许比任何楼宇都高，但望不尽的是天涯路。沙从眼前跑到了天边，又从天边回到了眼前，带回的见面礼是让人睁不开眼的沙雾、站不住脚的朔风，以及脚下吼叫得怕人的木板撕裂声。瞭望台几欲倒塌，远处的那棵美人草，芭蕾舞演员一般练着下腰、劈叉的功夫，整个身体无一处不紧张，无一处不柔滑。斜阳在天，朔风扑面，黄沙裹身。西北，就是这样古道热肠，浑厚刚烈。
三、你用荒凉和静默告诉我
无数次在想象中描画过草原，很多回在文字里读到草原。“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是民歌里唱的；“满湖满滩的花儿，满满一杯花的醇酒，每一顶毡房都吆喝着。满滩的畜群，小郎巴举鞭一挥，便挥出草原的风景”，这是诗人写的。草原，带给多少人以诗情，又让多少人心生向往，报以激情，甚至许以生命。试想，蓝天、白云、绿草、轻风、牛羊，富庶而自由，奔放而洒脱，身外的无忧与心内的无碍，直叫人不慕白云，只羡清风，不慕春阳，只羡高天。
我也想在最美的季节遭遇最美的草原，但我不愿随着涌动的人潮扑向你，不愿在灼灼的关注中投以意料之中的赞许或者意料之外的轻薄。锦上添花，要么留给妙笔生花的人，要么被忠实的粉丝抢走头功。我只愿在一个安静的时候走进安静的你。
春节前后也许太不是时候了吧，整个西北似乎都躲进了炕头：旅行社关门，旅游线路不通，旅游景点封锁。但我还是有幸亲见通湖草原和桑科草原。
通湖草原，位于宁夏和内蒙古交界处的腾格里大沙漠腹地，东距阿拉善左旗巴彦浩特公里，南离宁夏中卫县城二十六公里，西望甘肃河西走廊，北接蒙古人民共和国边界。本来从沙坡头穿越沙漠腹地即可到达，可是节庆时候，没有工作人员服务，没有向导帮助。我们只好返回中卫，在GPS系统的帮助之下沿一条县道驶行三十多公里，傍晚的时候才找到它。
一截横放的粗木头、一大一小两个藏民和他们的几只小羊迎接了我们。白色的蒙古包落寞地待在那里，上面的名字似乎在昭告曾经的热闹和纷繁，高贵和游戏；帐篷是经不起朔风的拍打的，不知是收起搁在哪个姑娘的屉柜里，还是被吹成了经幡挂在哪个玛尼堆上；村落间的树只剩下枯枝问天；草呢，一块块一方方散布在远远近近。天边是沙漠柔和的曲线，躺着的，裸露的，睡美人。美人羞涩了吧，就吹起一层沙雾裹住肌体，也遮住旅人的眼。沙雾太轻的时候，那美人就成了一幅被加工的图片：眉眼、肌理、毛发、轮廓都柔和之极，迷蒙之极。
我迟迟不愿提起草原，因为那根本不是我想要的草原啊。小，太不成气候；不见草甸，不见牛羊，没有茫苍苍的感觉。多的倒是泛着冷光的冰面，这里一块，那里一滩。在这些冰面之间，分布着一滩滩草地，一丛丛芦苇，也偶有高粱地。严格地说，这根本不算草原，最多算是湿地。你想，四周沙海无垠，沙峰林立，金灿灿的黄沙在惨白的日光之下，随着飓风漫卷而来，却突然着魔一般被茵茵绿草、汪汪湖泊锁定，被粼粼清水、含笑苇丛迷住，难怪人们叫它“大漠中的伊甸园”。而植物，无疑是沙漠中最宝贵的东西，“草原”该是传达了牧民几多欣喜、几多渴盼、几多祝愿！养在深闺的她一下子声名远播，普天下人众从四面涌来，想一睹芳容，一览神奇。她浓墨重彩，盛装出迎，青稞酒、酥油茶、哈达、糌粑、手抓肉让八方来客醉倒；茸茸草甸、汪汪水潭、蓝蓝天幕、英俊的骑手、热情的姑娘让四海宾朋叹赏。
伊甸园创造的神话，供久困都市的人们回到格子间去回忆，解读，品味。他们喝着矿泉水，吃着煲仔饭，呼吸着汽车尾气，感叹远方的蓝天白云，他们想过繁华落幕之后的荒凉与疲惫吗？如今我看到了蛮荒、苍寂、苦寒、麻木、困乏，还有久久的缄默。也许这静默是她抚慰身心，重拾青春的唯一姿势。除了风，谁都不肯扰乱芳心，落日轻轻地挥手，大雁悄悄地远遁，忧伤在湖心沉没，苍凉随时间凝固。通湖草原，此时像个乖顺娇弱的小儿女。乖顺总是格外让人心生爱怜的。
桑科草原则是健壮的，大气的。桑科，藏语称“达久滩”，意即跑马滩，四周群山环绕，大夏河水由南向北波折远去，犹如被风吹送的哈达，悠悠飘落于这片七十平方公里的草原。
地理上与藏传佛教黄教六大寺院之一的拉卜楞寺相隔不远，又有英雄格萨尔王的传说姻缘，美丽的草原就蒙上了神秘的气息、肃穆的色彩、厚重的分量、英雄的情结。比如每年农历六月初举行的格萨尔式赛马会。可惜我没亲见那样剽悍的场面，无从得知规则里夺冠赌注的内容。想再也不会如昔日16岁的少年那般幸运：一赛之下，整个部落的金银财宝、都城、最出色的女子被一个穷小子一次性拿下。
事实上幸运的不止一人，整个雪域高原一百五十多个大大小小部落和帮国从此有了强大的支柱，更为幸运的是不仅藏族，乃至各民族格萨尔式的英雄膜拜，尤为幸运的是堪称世界一绝的格萨尔文化传播现象：在德格，在阿须，在森周达泽宗，在格萨尔的故乡，在格萨尔战斗过的地方，无论识字与否，只要说得来话，便唱得来格萨尔歌，只要走得来路，就跳得来格萨尔舞。你听：
风中含笑的先灵啊/你在哪里/千年风烟/你在哪里/每一个牧女/都是因你而美丽/迷蒙的岁月/你在哪里？
那里，每个帐篷都在等待英雄的归期，此刻，每片衰草都在等待英雄的归期。我突然明白这片草原大气健壮的理由：不因背靠高原，不因平均海拔三千米以上，有人们仰望期待的精神高地，它怎么会不底气十足！
桑科草原是厚重的，又是轻灵的；是肃穆的，又是浪漫的；男人在这里为自由征战，女人在这里为爱情寻觅。香浪，藏语意为“采薪”，原不过是僧人外出为己采伐木柴，山水遥迢，便借露宿在外之机游山玩水，与家人团聚。后相沿成习，农历六月六，天蓝云白，羊肥牛壮，藏民便携带帐篷、炊具及青稞酒、酥油茶，在绿草如茵、百花争艳的草坪扎起帐篷，在美酒、乳酪、奶茶相伴之下享受夏天的欢欣。可以想象，梳碎辫子的牧羊姑娘，蹬嘎咯靴的康巴汉子，帐篷里，野餐前，夕阳下山的水边，太阳升起的藏包背后，风吹草低的羊群中间，演绎着怎样的风情媚惑，交换着怎样的热烈向往，燃烧着怎样的激情四射！
心有多大，你就能走多远。想象空间有多大，你就可以创造出多少个情节。此刻，不容想象的现实只有一个，那就是衰败、荒芜、落寞、惆怅，还有西北风的暴力，和枯草茎的承欢。对，是承欢！你看它迎风乱颤，爽朗欢笑的模样哟！我一屁股坐下去，几乎被草们掩住，我闻到了羊奶的香味和泥土的芬芳，脚下似有小虫蠕动，我知道，那是草，那是沙，那是期待，那是春天，那是生命！
通湖草原因静默而荒凉，桑科草原则以静默诠释坚韧，又以坚韧昭示荒凉之后的绚烂。
同样的荒凉，不一样的气质。荒凉的草原和沙漠会有返青的时候，心呢，心一旦荒凉，恐怕就春风难渡了。
四、那些邂逅
冬季的西北跟美不沾边，甚至有些残酷。看惯了青山秀水、看惯了青枝绿叶的眼睛初一接触满目苍凉的激动过去之后，除了枯黄还是枯黄就缺少了刺激，或者说刺激过度，人就昏昏然要闭了眼去。从宁夏回来，觉得眼睛饥渴，鼻子干燥，咽喉肿痛，一切如同窗外的那几棵可怜的矮灌木，只要有火种，立马会燃烧一般。我在住处寻找，终于找到一点绿：墙上悬挂着一叶衬一花儿的玫瑰油画。水是大量补充的了，只可惜再好的绿茶冲泡出来都变了颜色。家，想家，想不为外人知的母亲河，想河两岸有名字没名字的树木，想家里桌上养着的水仙，想写字台边的兰草虎耳草，想电脑屏幕左边的仙人球……家，那么具体亲切地排开一切杂绪排在了第一的位置，跑进了那晚沉沉的梦里。
那晚的梦并未预示第二天的邂逅，但我们却明明白白遭遇了。
供有零点七米高释迦金佛、保留有全国最好藏传佛教教学体系的拉卜楞寺，给了我们一个闭门羹。一行人只能远远地看看那些金顶镏瓦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烁着佛众的光芒，看看那些四角飞檐之上蓝天白云莲花一般开放，看看那些冷肃的黑白、华丽的红黄，还有寂寥的飘飞、端立的拱卫、袅袅的烟雾和祥云、沉闷的转动和匍匐。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见一辆辆车，轿车、越野车、摩托车、驴车、自行车在无路处颠簸，沿山体上行，他们从青海、甘肃、内蒙古来。我们好奇地跟上去，就到了活佛家。
只是一个小院子，前院儿有些简陋。后面，上到二楼，方觉佛像无边。等候参拜的人真不少，有当地百姓，身上物品不一，烟火气却相同，他们要求不高，只为荫求平安；有外来达人，仪表堂堂，携家带口，或者助手秘书之类，那也许为职位、为富贵、为今生、为来世吧。我们的到来似乎有些唐突，不懂规矩，没有目的。年轻的助手知道来意，和蔼地做了安排，年事已高的活佛接受了我们的拜谒，他用哈达和摸头顶表达了对远道而来的不速之客的祝愿。出门，阳光灿烂依旧，笑脸明媚如初。不带任何世俗目的的参拜，只是对佛的礼节，对佛的心仪，对信仰的仰止。
回程沿山而上，就遭遇了东乡。原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的回民区，回来一查方知，我们有幸绕到了一个颇有争议的民族的巢穴——撒尔塔，一个与商、兵结下不解之缘的民族，一个有自己的语言无自己的文字，有自己的信仰却说不清自己来历的民族，一个住在高山之巅、高原之上的民族。阿难答也好，成吉思汗也罢，交通不便、偏僻闭塞、缺水的高地，这本身就告知了当时的无奈与退避，好在时下早已安居。
回到兰州已是大年三十。吃完年夜饭出来，街道竟铺上薄薄的一层雪，灯光之下，空中若有若无，漫不经心地浮着薄薄的菲菲的那么几许，几丝。枯枝败叶、干土地也披了外衣，润润滑滑，陶然自足。回到住地，雪已全停。回望来路，梦境一般，自己犹如刚从童话里走出，恍恍惚惚，不知归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