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颗尖利的子弹,穿越历史的甬道,飞了六十年,终于掉在我手捧着的已经发黄的书籍里,我落泪了,为了一个素昧平生的辛亥革命老将军俞应麓。
准确地说,他误遭杀害,永远地倒在了七十三年前自己出生的土地上。这是历史给他开了个无法承受之重的玩笑。可叹一代国民革命军陆军上将,戎马倥偬一生,生命竟然以如此的方式终结。1951年4月4日的枪声,让闭上眼睛想象的我感到恐惧。他就在离我不远的广丰县城常住。三十八年后的1989年7月29日,上饶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宣判俞应麓无罪,公开平反,恢复其政治名誉。这一切终于是来了,但来得太迟了,历史就这样扑朔迷离。此时,俞应麓远在日本、中国台湾、贵州、河北的四个儿子已是白发苍苍,手捧一纸判决书,老泪纵横。
我不想去探寻究竟是为什么阴差阳错,镇反运动居然“宽大无边”镇压到一个为推翻两千多年封建帝制立下功勋的老革命头上。历史的真相是比想象更为复杂的,留给有心人去考证吧。
二
辛亥革命的枪声已经响了一百年,推翻了国人心中至高无上的皇权,貌似剽悍的清王朝不堪一击,这里面,有一枪是俞应麓打的。我们不应该忘记这个叫做俞应麓的辛亥元老、革命将军。
面对吴三桂打开山海关引来的清兵,在北京一待就是两百多年,骄奢淫逸的八旗子弟站在紫禁城咳嗽一声,中原都要抖三抖。一百年前,胆敢站在革命者队伍里的人,想必他们做好了视死如归的准备,他们比我们更懂“荆轲刺秦王”的后果。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林觉民就活在他的绝唱《与妻书》里。形势的发展,或许是俞应麓他们所远远不能预料的。事后,谁都可以做诸葛亮,谁都可以说他们是伟大的民族精英,可以用比《中国近代史纲》里一大段叙述辛亥革命的意义更精辟、更华彩的话语去评价他们的壮举。难道他们就没有想过万一失败了怎么办?我敢肯定,他们思考过。
我没有生活在那个狼烟四起的时代,假如我在那个时代,除了不去当叛徒、汉奸,我不知道我应该是站在哪一派的:革命者、保皇派、立宪派、军阀、流氓政客,或旁观者、见风使舵之辈、明哲保身的书生……这样一想,我越发佩服俞应麓们的革命气魄和胆识。
事实上,俞应麓走了一条顺应历史潮流的道路。生于1878年的他,对昏庸无能的清政府有着比年轻人更深刻的痛恨,参加中国同盟会有着更卓越的见识。武昌起义时,他远在南昌积极响应,率陆军测绘学堂学员作战,一通密集的枪声以摧枯拉朽之势推翻了旧巡抚衙门,光复南昌,成立军政府。同年11月29日,他作为十七省四十三名、江西五名代表之一,投票选举孙中山为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跟随孙中山,直至大元帅府高参。那岂止是一般意义上的代表,那是“民族复兴、匹夫有责”的代表,那是推翻君主专制建立民主共和的代表。大革命失败后,蒋介石背信弃义,俞应麓将军毅然解甲,回归故里广丰,在浙赣边界从事民营实业。
浙赣古道如今已被沪昆高速、浙赣铁路取代,这里面难道没有俞应麓率工程技术人员、民工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辟山开拓路基时洒下的汗水吗?早年留日期间,俞应麓与一日本女子结婚并有血脉遗在东瀛彼岸。抗日战争打响后,日本人写信请他出面任职维持秩序,俞应麓撕毁来信,斩钉截铁地说:“不想当汪精卫。”解放战争时,他配合共产党策反了国民党的一个营,为解放广丰尽到了一个古稀老人的微薄力量。俞应麓的一生是值得大书的。
年清明节前夕,苍老的呐喊理直气壮,在广丰郊外掷地有声:“我没有罪,不能跪!”那颗子弹还是坚决地射进了他的胸膛。孤魂一直萦绕在广信大地丰溪河畔,向“恶霸”……“通匪”之名叫板,直到1989年那个炎热的夏天,才雪冤入土而安。十五岭(又称石母岭),在现代化的推土机的轰鸣声中早已湮灭,一个让土生土长的广丰人都快忘记了的地名,坐落着百年将军的最后归宿地。
冬春之交,那个阴雨绵绵的上午,撑一把伞在永丰镇寻访,我走进了深深的巷弄,几经打听,临街店主、黄包车夫、中小学生……一路问去,在昔日的荒郊野岭而今密集的居民区,终于找到了连周边居民都忽视了的毫不起眼的坟茔。几棵孤独的树木守望着孤独的灵魂,水泥墓碑上刻的碑文已布满苔迹模糊不清,我小心地用手擦拭,才辨认出有两行字:“辛亥革命元老——俞应麓将军墓。”默默地注视,浮想波澜壮阔的辛亥革命画卷,有个上饶广丰人为临时大总统投出自己神圣的一票,这一票,不仅是对腐朽的清朝,更是对千年帝制的一票否决。
历史,往往就在转折的瞬间闪烁出一个人的关键或伟大。要么名垂青史,要么遗臭万年。俞应麓属于前者,他协助孙中山先生从后者吴三桂手中将其为红颜引狼入室而葬送的江山还给了人民做主。虽然在历史的长河里俞应麓微不足道,但是,挖掘已经泛黄的史料,我看到了他闪光的屐痕,作为大上饶人,我为有这样一个乡贤达人感到骄傲。
三
历史的枪声是这样的充满巧合。1911年,俞应麓策应武昌起义在南昌打响了辛亥革命的枪声,紫禁城里的长辫子如惊弓之鸟,而那个温室成长的六岁孩童关心的只是城墙下欢叫的蛐蛐,可不管一代一代皇阿玛苦心经营了二百六十七年的大清王朝。十六年后,同样在南昌,共产党人向国民党反动派打响了第一枪,这一枪,就把中华民国打了一个大窟窿,从此以后,“工农武装割据”一如星星之火形成燎原之势,这个窟窿越打越大,终致全身肌体腐烂,终于在百万雄师过大江的枪炮声中土崩瓦解。
俞应麓识大体,顾大局,革命果实被反动政客窃取后,风云诡秘,他毅然率领部队参加了“二次革命”讨伐袁世凯,苦苦挽救民族的危机,“宁汉分裂”让他看清了军阀的嘴脸。
同是枪手,俞应麓听出了南昌起义的枪声来得比辛亥革命的枪声更干净利落、更清脆嘹亮,决然地放弃黑暗的军政生涯,告别旧友同僚,归隐桑梓,奔走常山、玉山、广丰三县间,集资筹办常玉广汽车公司。抗战初期,他奔赴铅山石塘,支持浙赣红军北上参加新四军抗日,筑路实业救国。1942年夏,日军进入赣东北后,企图请其出山担任伪职,被其严词拒绝。解放战争时期,俞应麓掩护党的秘密工作,为解放赣东北作出了贡献。他的儿子俞百巍投身共产党,不能说没有他的鼓励和襄扶。解放初期,他还被上饶地委、广丰县委、县政府任命为支前委员会主任。至此,历经三个改朝换代时期,他用辛亥革命的枪声为自己打出了一个漂亮的句号,他的一生是光明磊落的。
俞应麓是辛亥革命一名伟大的战士,他没有战死沙场,永远地留在了故乡,长眠于十五岭山麓。
四
中学上历史课,学到清朝的历史时,我的小拳头总是攥得紧紧的,眼里流露出愤怒的火花、屈辱的泪水,“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于少年的我决非空洞的口号。
遗憾老师没有告诉我上饶还有追随孙中山的俞应麓,否则至少可以在纸上满足一个少年强烈的爱国情怀,在课堂上拍手称快。不过,假如,历史能够回到从前的话,就算老师对俞应麓的逸事如数家珍,也未必敢于说出一个背着“通匪反叛”、“贪污公粮”、“恶霸”罪名的人曾经在南昌打响了响应辛亥革命的枪声,那是在1911年10月30日。
我在广丰的文朋诗友也不少,交往密切的有刘志明、周亚鹰、毛小东、余新勇等人,从来没有听他们讲起过有这么个显赫一时的人物。阅读他们的书籍、文章不少,也没有看到关于俞应麓的片言只字,不知是他们的疏忽,还是别有原因。倒是在毛小东的一篇文章里看到俞百巍这个名字,也没有提他就是俞应麓在大陆的儿子。偶尔知悉俞应麓,还得感谢军旅作家彭荆风在一篇文章里点到昔日诗友俞百巍的名字,括号里注明了是俞应麓的儿子,新中国建立前任中共赣东工委书记。这样,我再顺藤摸瓜,对俞应麓及其散落海内外的子孙才有了个大致了解。后问起亚鹰,他说他对俞应麓早就有所关注,至于保护和宣传也感到无奈。俞应麓的平反,是惊动了中央高层而催办的。时隔二十多年,历史像书籍一样,一页一页就翻了过去,至于盖棺论定、激励后人的事,自有人叙。我就不去庸人自扰了。
俞应麓的出生地,广丰鸟林街而今已成一条繁华的商业步行街,当年深宅大院不复存在。遗弃于十五岭居民区的坟墓,看上去多年无人守护,垃圾做伴,污水环绕。我们是否薄待了俞应麓呢?我又画蛇添足地想,能否在鸟林街或十五岭建个辛亥革命先驱俞应麓纪念馆呢?空山无语,冷雨无声。
百年辛亥革命,在历史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一页,有一点应该是属于俞应麓的,他和蔡锷、李烈钧等享有一样崇高的荣誉,然而,从我所翻阅的各种版本的《中国近代史》来看,俞应麓成了等字后面的人物,唯有一版本上有一行字掩藏在文中:“军政司长俞应麓”。历史已经成为历史了,就让他静静地躺在零星的史料里吧。
掩卷深思,我的耳畔传来一阵密集的穿透历史的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