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李齐物原是河南尹,地位要比太守更高,现在因故左迁,贬到竟陵为官,心里闷闷不乐。此刻他看到天官赐福戏剧中“指日高升”的小旗,觉得彩头极好,暗想自己不久还能官还原职,甚至朝廷会给他更好的官位。因此,心里快乐,就慨然赐赏。这也是陆羽福至心灵,时来运到,所以篷此巧遇。
这时台上的小幕帷已经拆除,接着演出的是男女优伶分别唱欧,或诗或词,各展所长,使得全场听得如醉如痴,鼓掌叫好。他们一边听歌,一边享受佳肴美酒,个个兴高采烈,开怀痛饮。
每个戏班的优伶表演,都有卓绝的人才发现,一般水准都很高超。但其中尤以陆羽戏班里的女伶香姑,演出最为突出,被评为伶界翘楚。她不但容貌美丽,态度稳重自然,歌喉婉转而响亮,余音绕粱,弱弱不色,而且歌辞新颖,富有感染力。
连太守李公也说,香姑是个不可多得的艺人。经此一评,她艺名大振,声誉骤增。
李公问香姑的歌词是何人所撰,据告这是陆羽的作品。他一时高兴,就叫陪官传陆羽前来问话。
陆羽听到太守大人传呼,不由心里吃惊,不知发生了何事,连忙跟随来人走到席前拜见李公。
李公首先问道:“你是陆羽吧?”
陆羽恭敬地回答道:“是。”
李公又道:“听说刚才那女孩香姑演唱的歌词,是你所作。”
陆羽恭敬地答道:“是。草民的拙作盼大人教正。”
李公道:“歌词颇有新意,但文字尚须斟酌。”
陆羽道:“草民读书不多,敬恳大人指教。”
李公道:“像你这样的年龄,对乐理已有很高的水准,实在可喜。不过,你若能勤修学问,并加以时日,将来在这方面必可与李龟年比美。”
陆羽谦逊地道:“承大人夸奖,小民不敢有此奢望……”他说到这里,忽然灵机一动,连忙改口道:“小民斗胆,有一事恳求,不知大人可否成全?”
李公道:“何事?”
陆羽道:“小民素闻大人府中藏书甚多,请恳准予借阅。”
李公笑道:“这是小事。老夫最喜欢是读书之人,岂有不愿借书之理?你如有暇,以后尽管来看老夫,要借什么书都可以。此外,你如有不明之处,也可随便询问。老夫知无不言,言必尽详。”他说着,以手拊陆羽的背部,表示赏识后者的才华。
陆羽听了,心中大喜,连忙屈身叩谢,作礼而去。
公宴既毕,李公打道回府,众人联袂恭送之后,各自散去。
此次演出,非常成功,香姑名列前茅,得到重赏,可谓名利双收。陆羽也有不少收获,戏班载誉而归,大家欢喜不已。
从此陆羽除了常到李公那边去读书之外,他也时时接受对方的教导和鼓励,使他有了学习的门径。于是孜孜不倦,日夜钻研,学业大进。由于这一事实,汉沔地区的风俗为之改善,大家都用功读书。
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李太守见陆羽真心求学,勤奋用功,人品也好,就认他为一教之子,又推荐他负书于火门山邹夫子的别墅。
陆羽能在邹夫子门下受业,竟陵太守李齐物对他是有提携之恩的。宿儒邹夫子德高望重,其门下弟子又个个文才出众,品性优良。陆羽在他的精心教导之下,勤攻苦读,得偿平生之愿,遂能展其所长,前后达七年之久,使学业上乘,终于成名。邹夫子的幽宅在竟陵县西北地区,边沿“火门山”附近“尼龙山”,盛产野生茶树,品质优良,陆羽常去采摘茶叶,经过精制烹煎之后,恭呈邹夫子品饮,大受老师称赞。
陆羽对煮茶用水十分讲究,因此,他特地为老师邀集乡友,在火门山麓开了一眼石泉,这便是至今尚存,为人们所周知的“陆羽泉”。不论天旱淫雨,泉水不涸不溢,澄澈清洌,用以烹煮名茶,使茶水相得益彰,倍增醇味。
讲到火门山,也有一个典故。据说当年汉武帝刘秀出师进援昆阳,是夜率兵卒经过此地,火把熠熠,遍山耀红,故名火门山,后又因山口若通天门,所以又叫“天门山”。此处风景优美,晚唐诗人皮日休誉为“天门夕照”。
天宝十一年(公元七五二年)陆羽学成,辞师下山,邹夫子亲自送行。师生二人在火门山麓的石泉旁边,逗留片刻。邹夫子看到陆羽用的石泉,泉水澄澈,流声潺潺,不禁心有所感,随口吟道:“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
陆羽听了,心想道:“这是老师的警告,有心试问自己此次下山,是否会在世俗改变初衷,有辱平生的抱负,只怕清泉出山成浊流。”于是他连忙对着邹夫子屈躬一揖,恭敬道:“弟子蒙吾师多年训练,才有今日的成就,但学无止境,弟子此次下山,除仍不断自修旧业之外,在世俗周旋,亦当洁身自爱,犹如出山泉水依然保持清澈,决不会有负恩师的栽培。”
邹夫子听得陆羽这样讲法,老怀甚慰,哈哈大笑,道:“如此甚好,这本是老夫对你的厚望。”
陆羽又向夫子作了一个深揖之后,道:“恩师请留步,并盼多多保重!弟子去了,他日有便,自当再来问候,后会有期!”说着,他回转去,挥手告别而行。此情此景,真所谓“恻恻不可道,临歧但依依。”
邹夫子站立原处,也一边挥手,一边看着陆羽离去,直到他的身影在火门山口消失,眼睛里的惜别之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从面颊上流了下来。
陆羽离开火门山,回到竟陵县城外的西湖,选择龙盖寺附近,风景优美的地段,建立家院茅舍竹篱,作为栖身之处,并雇用一个童役,助他打扫居室,料理杂务,于是开始他幽静的独立生活。
陆羽聪明多闻,才学超群,诙谐善辩。当他在火门山授业于邹夫子时,常常与同学朋友交游,不论研讨什么,必与他们辩论,既健谈,又诙谐。虽是讲话有些口吃,但往往能把友人折服。他叙述每一件事物,无不讲得维妙维肖,曲尽其妙。
陆羽为人正直,对朋友讲义气,守信用,答应了别人的事,即使困难重重,前途有雨雪虎狼的险阻,他也决不回避,仍勇往直前,一定要做到才肯罢休。他看到别人做了善事,好像是他自己做了一样,心里很高兴;看到别人做了坏事,他必良言规劝,不惜一劝、二规、三苦谏,直到其人肯改过为止。但他也往往因此而得罪了别人,或惹得对方发怒,要对他提意见。有时,陆羽和朋友欢宴,大家在高兴的时候,他忽然有了另一件事情,就悄然离席,不别而行,弄得众人莫名其妙,怀疑陆羽心境狭窄,很难相处。
那时候,陆羽已经不做伶正的头,因生性狂放,犹如野鹤闲云,也根本不想成家娶妻。戏班里的香姑已被当地有势力的富绅娶去。不过,他对幼年的李季兰依然念念不忘,在他的内心深处,似乎早有预感:“将来他一定能够再见到她。”
由于当时的大官推荐,陆羽也曾勉强地去做了官,但职位不高。他倒并不计较官位的大小,只是官僚生活太受约束,俗事繁冗,不适合他的个性,所以任期未满,他就告辞回来,不想再干。他在做官期内,以俸禄积了一些钱。有了钱,他也知道享受。可是他所享受的与众不同,并非生活奢侈,而是买了最好的茶叶和茶具,烹煮香茗,然后细细晶评,这是他唯一的乐趣。他有茶癖,因嗜茶而加以特别钻研,这样有了高度的心得。他讲究怎样选茶,怎样烹煮,用哪种火炉和茶具,加什么水,用什么炭,火候不文不武,恰到好处,才能使茶好饮。陆羽是把茶事当做一种学问,连服侍陆羽的小童也被他训练成为烹茶高手,煮出来的茶因工夫到家,与别人大不相同,每当客人到来饮茶的时候,个个赞不绝口。他们都认为陆羽那边的茶甚为好饮,就常常过访,畅谈良久,以便享受好茶,细细品饮,使身心舒畅。饮茶只不过普通的名词而已,其饮法有快饮、慢饮、牛饮等分别,那是要看饮茶者的性格如何、口渴的程度而定。陆羽喜欢慢慢地饮,喝了一口,咂咂茶味,细细地品饮,叫做品茗。他看不起牛饮的人,那是破坏饮的气氛,是煞风景的,而其人必是粗胚俗流,所以不愿与之交往。
凡是有资格与陆羽饮茶的人,无一不是爱茶嗜茶的“茶癖”。有时大家讨论茶道,陆羽兴趣甚浓,就遣开了小童,自己亲自出马,烹煮一壶好茶待客,果然茶味特别清香可口,要比小童烹的茶更为好饮,他们才知道陆羽对茶的学问另有高见,确是精通非凡,没有一个人可与他媲美。
陆羽讲到茶道,往往极为起劲,理论滔滔不绝,娓娓动听。许多茶客无不聚精会神,侧耳静听。有时一天讲不完,第二天再继续讲下去,甚至一连几天,才把茶事讲完。众人都认为“听他一席话,胜饮十年茶。”
陆羽博览群书,又肯专心研究,所以有许多高论。从那时候开始,他已准备要写《茶经》传世。当时有许多嗜茶人向他学习烹茶,但都不能学得像他那样的入味。能够学到他的五成功力,已算是了不起的好手,原因是他们都做不到陆羽所要求的方法。
不久,李齐物改官别任,朝廷另派礼部郎中崔公国辅,来竟陵郡。他也很看得起陆羽,时常相邀宴游,共同品茗谈话,双方过从甚密,遂成莫逆。在嗜茶的人们之中,崔国辅是有资格与陆羽研究茶学问的。所以陆羽也肯亲自动手烹茶与他品评。崔国辅很赞许陆羽,认为他煮茶另有妙法,清香扑鼻,其味无穷。烹者煮也,在陆羽之前,人们只知泡茶,而不知茶可以烹,所以烹茶是陆羽首创的。
一李去后,一崔接踵而至,他们前后来竟陵,且二公都很器重陆羽的才华卓绝,以及为人方正,可谓巧合,遂使陆羽因大官的垂青而名气更响,几乎周围都知其人。
当时李、崔相继谪守竟陵,是他们都已在政治上失败,官场中受到了挫折,心境苦闷,情绪低落。陆羽恰在这时被他们前后赏识和重视,李齐物则愿意为其携,而崔国辅则认为他为当代的名士,且乐于与之交游。
崔国辅学问极好,做诗也很好,为盛唐五言绝句名家,被当时推崇为正宗,与王维、李白并列。如他的汉乐府礼诗作《魏宫词》“朝日贴红妆,凝上铜雀台。画眉犹未了,魏帝使人催。”(唐诗别栽集:曹丕见父死而彰积德,此诗婉讽之。)怨词:“妾有罗衣裳,秦王在时作。为舞春风多,秋来不堪着。”此诗以罗衣寓意,写旧宫人之幽怨。论者认为崔功力在前人之上。晚唐诗人韩愈有五绝四首,题目“效崔国辅体”,可见他对后世影响之大。
此外,崔公又喜欢与贤人正土交往,对于扶助后进也不遗余力。天宝十年(公元七五一年)正月八日至十日,长安接连举行了三天盛典,祭祀玄宗皇帝、列祖和天地。那时杜甫由于崔公的暗中从旁协助,献给玄宗三篇“大礼赋”,使皇上读了大加赞赏,遂命他待制集圣院,并吩咐宰相在集圣院许多学士的围观之下,考试杜甫的文章。
这是杜甫千载难逢,大献才能的机会。他聚精会神,文思犹如泉涌,笔不停挥,文不加点,又写出了一篇颇惬圣意的文章,于是一日之内,他的名声遍传遐迩,使他在长安荣耀了一个时期。这事崔公当然也分享了余乐,时人称颂他是一个推重后进,独具慧眼,而不自居其功的忠厚长者。
杜甫被后世尊为诗圣,而陆羽也为后人称为茶圣,二圣前后都受崔公知遇之恩。
陆羽后来在诗文方面的成就,当然也与他同崔公交往三年时期与崔公形影不离,又时时受到崔公的教导熏陶有很大的关系。
崔、陆是忘年之交,感情在于师友之间,彼此志趣相投,情谊深厚,平时话题不离诗文茶水。他二人各抒自己的见解,毫无拘束地尽情畅所欲言,总是兴致勃勃,双方都感到十分欢乐,往往在不知不觉中夕阳已经西下了。
可是,陆羽年轻有为,生性虽如野鹤闲云,但他也并不为这长时期欢乐的环境所陶醉。他既是饱学名士,自有出而问世的抱负和决心。他的志趣并非为争取功名利禄,而是“以身许茶”。
他到各产茶区去作实地考察,亲身体会,然后再加以精心研究,希望在茶事上有更进一步的造诣。
陆羽的抱负和决心获得崔国辅的赞许。于是崔国辅就把其本人所心爱的三种名贵礼物都赠给陆羽,以壮他远游的行色:白驴、乌犁牛(犁牛顶上隆起,高约二尺许,又叫峰牛,健行者能日走二百余里),这两样都是襄阳太守李登以前送给国辅的,文槐书函——这是前卢黄门侍郎送给崔公的。这些礼物对陆羽的远路旅行都非常有用,因此他却之不恭,就欣然接受。他在就道之日,崔公亲自送到西湖出口处的西法之上,热情地牵着陆羽的手,殷勤送别,看着陆羽的轻舟解缆启航。
人生得一知己,终身可以无恨,崔、陆二人别情依依,看似师友,情同父子,实为难能可贵。
此日天高气爽,风微波乎,他与陆羽频频挥手,道声珍重,以示惜别,但见轻舟飘飘,缓慢地驶出湖口,进入西江,水天一色,轻舟似在画中,崔公随口占道:
“送别未能旋,相望连水口,舟行欲映洲,几度急摇手。”
那首“今别离”诗由这位老诗人崔公信口吟来,充满了感情。
搜茶探泉西游峡地
陆羽出发时,身边挂着一只布囊,以备随时采摘茶种和标本之用,其他的行装则甚为简单。但代步的白驴和驮载干粮、衣服杂物、茶事用品、书纸以及文房四宝等的乌犁牛却是必不可少,而一定要随船同行。船上的水手们除开航时解缆、起锚、撑蒿、摇船和挂篷等等工作,稍为忙碌一阵之外,等到木船出湖,驶入江心后,风顺帆稳,驶行甚速,而他们也就空闲下来了,无事可做,大家聚在舱面,欢乐地呼叫,有时梢公也来参加。陆羽见此情形,顿时想起了杜甫《长(读长幼的长)年三老长歌》里的妙句:“白书摊钱高浪中”的实情。所谓“长年三老”,即梢公也,“摊钱”乃赌钱是也。
陆羽独立船头,神情悠然,遥望自己生长之地的龙盖山宛如一条蟠龙。那边山麓的远处为石首县,自唐始置,下临汉水,也可说是形势雄伟。轻舟飘飘过处,山形似乎有些摇曳,好像那巨龙也前来送他远行,使他感慨万千。接着而来,是竟陵县的火门山近在眼前,在日光照耀之下,犹如火蟒。在此山中,他曾逗留了七年之久,时期也不算短,而过去悠悠的岁月,现在想来,依稀似在昨日。可是七年的勤学苦读,时间并没有白费,终于使他学业有成。一山是他的生长地,一山是他的成名处,今日暂别二山,想来不久必能重见。他面对此景,不由产生亲切之感,缅怀之情,也觉得依依不舍。
他纵目向高处远眺,但见天际浮云飘动,卷舒不一,变化无常,幻化出各种美妙的形象。有的层层凝结,有的片片分散,或高浮,或低飘,有的如山如阜,似花似鸟,既像人形,又似兽身。其凝结处,可比头顶上的一片海洋,似有惊涛骇浪,正在翻腾不已;其分散处,则轻轻浮着,无拘无束,自由自在地任意飘飞。云色多端,白如雪者,令人心清;黑如墨者,令人心浊;灰色的云使人意懒;青色的云使人志高;至于红云,那是要在天气晴朗,阳光照耀之下才能看到,能使人心旷神怡,意气飞扬,见之者必然以为鸿运当头,大有指日高升之兆。但在陆羽的心目中,它只不过是与人生的遭遇一样,聚散无常,否泰不定,只能供顷刻的欣赏,不足以作永久的寄托。
他又纵目向大地欣赏,惟见江山娇媚,林木苍翠,遍野阡陌纵横,两岸禾麦茂盛,村落处处,炊烟袅袅,农者力田,渔者垂钓,各为生计,辛勤操作。忽然他发现远处矮树丛里,乃是他所熟识的茶园,由于心有所属,免不了多看几眼,不由雄心勃发,格外重视此次旅程,誓欲游历各地,登山临水,深入僻壤幽谷,搜寻茶种泉源,然后加以研究,详细纪录,使茶水相得益彰,以遂平生之愿。这时,他心情欢悦,神采奕奕,风飘飘而吹衣,宛如遗世独立于扁舟的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