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圣陆羽
群雁护孤缘遇恩师
积公这几日嘱令小沙弥紧闭寺门,一直没有出去。
近来的日子天下似乎有点不太平,山下的大路上在过兵。这些官兵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他们扛着刀枪弓箭等各种兵器,押着骡马车辆一阵一阵地匆匆而过。站在寺前的石阶上远远望去,认不出他们是哪路人马,是得胜的凯旋之师,还是被击溃的败军。可以辩认的是,在官兵的队伍中,还夹杂着一群一群的挑夫伙头,他们在押送官兵的催促责骂声中,肩挑背负,步履杂乱,前拥后挤地追赶着前面的队伍,往北而去。
没有任何一路官兵离开大路,往禅寺所在的方向而来。他们似乎根本就不知道这里有一座禅寺,因此,除了从大路方向传来的喧哗声不时打破禅寺上空的宁静,而引得几个小沙弥引颈张望外,禅寺的日常生活和诸般事务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西出复州竟陵城(今湖北省天门县),可以看到汉川。此处的汉川之水,水域辽阔。附近有一个大湖,名叫西湖,与汉川之水相通,湖心有个复釜洲,洲尾与龙盖山相接。这座龙盖山,山中古木参天,郁郁葱葱。站在洲上纵目望去,隐约可见一座重檐叠翠、飞阁流丹、气象庄严的古刹,这就是始建于西汉中期,历代相传,在当地遐迩闻名的“龙盖禅寺”。而“龙盖禅寺”因寺侧有座高耸入云、挺拔雄伟的双塔,又被世人称作“双塔寺”。相传晋代高僧曾在此处讲经说法,盛极一时。而现在,积公就是这座梵刹的住持。积公号“竟陵大师”,法名“智积禅师”,因此,当地僧俗人众均尊称为“积公”。
北去的官兵过后,大路上平静了一段时间。但没过多久,在外打扫寺门前砖地的小沙弥就传进消息来,说是大路上又有了动静。这次倒不是官兵,而是一伙接一伙的百姓,男男女女,扶老携幼,背着包裹行李,步履艰难,蹒跚相拥而行。不过,他们是由北向南,正好与官兵所去的方向相反。
积公闻言,不由得长为叹息。他从云房信步踱出寺门,一个小沙弥跟在他的身后。走过寺门前的砖地,来到一棵千年古松下,积公止步,临风而立。放眼向山下望去,一片绿色,莽莽苍苍,风过之处,林涛起伏。远处的西湖,迷迷茫茫,水天交接之处,灰白一片,难以分辨。
此时,正值唐玄宗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自开元二十一年任宰相执掌朝政这三年来,京师中不断传来隐隐约约的消息,说是天子认为天下太平,一心想“高居无为”,现已不大过问朝政,已将朝廷政事悉交李林甫处置。而素有“口蜜腹剑”之称的李林甫为了永久保持现已握于自己手中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位,一方面事事迎合唐玄宗的口味,甚至不惜采用种种手段,蒙蔽圣听;另一方面,排挤打击异己,尤其是那些他认为比他有才干的或者是被唐玄宗信任的人。而朝中高官得知天子穷奢极欲,挥霍无度的奢靡生活,群起而竞相仿效,大肆收敛钱财,夺占农民土地。已有传闻,工部尚书卢从愿“占良田数百顷”,一时竟被世人称为“多田翁”。而京师的高宫中,兼并农民土地成瘾,从而称为有“地癖”者,一时演为时风。竟陵一带虽地处江南,距京师却有千里之遥,仍可谓“天高皇帝远”。本地之地主乡豪,亦乘机而动,巧取豪夺,侵占农民土地,致使众多农户伤家破产,流亡他乡。
这些流入耳中的传言,加上眼见的事实,使得积公越来越难以保持出家人内心的平静。积公虽久居寺中,与俗事隔绝,但在服事佛门之前,原也是出身于一个姓陆的百姓家的俗家子弟。再说,即使是对于俗世间的苦难,佛门中人岂可无动于衷,佛法本来就是要普渡众生的嘛。
想到这些,不免又令积公心生叹息。一阵山风吹了过来,吹动积公的皂衣,带来些许凉意。积公从阵阵思绪中摆脱出来,他转过目光来,山下的大路上,已听不见人声了,大概那些流亡的乡民大众都已沿往南方的道路远去了。他抬头向天远处纵目眺望,只见天边逐渐漫生出一片片的乌云,天空变得灰白灰白的。怕是要下雨了,积公心中正想着,一边又抬起头来四下张望。蓦然间,他发现那片片乌云渐渐在扩散,从中飞出百千成群的飞禽来,耳边也似乎听到了隐约的禽鸟呜叫之声。那些空中的禽鸟越飞越近,渐渐可以用目光认出净是一些鹰隼、雕鹞、鸱枭、鸢鹗类的猛禽凶鸟,随着它们的身影而来的是一片越来越响的令人心悸的呱噪声。鸟群过处,羽翼翅影遮蔽日光,犹如乌云裹住太阳,群翅鼓动,乘着阵阵劲风,搅得山上林木摇摆不止。这景象,令积公和众僧人沙弥惊疑不止。直到群鸟从空中朝向北方飞掠而过后,天空又显出原有的亮色,众僧方才如从梦幻中醒来,唏嘘不已。此时,只见积公神态凝重,仍在向天空仰望,直到北掠的群鸟在天末消失得了无踪迹,方才收回远眺的目光。积公慢慢放开脚步,信步踱开去,低头若有所思。突然间,他停下步来,似乎心有所悟地喟然叹息了一声,然后自言自语地念道:“南无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前阵过路的官兵,只怕是要遭败绩了!”
跟在积公身后的小沙弥,见大师停步低头自语,不知何故,当然也不敢随便乱问。此时的积公,之所以预感北去的官兵要打败仗,是因为刚才飞往北方天宇的鸟群尽是食肉的猛禽凶鸟。它们跟踪这群官兵之尾而去,岂非这些孽畜已预先闻见了沙场上的鲜血和腐尸的腥臭之味了吗?此乃天机不可泄,而借飞禽以作为象征吗?
积公一边踱步走向寺院,一边手中捻着念珠,口中念着佛号,心中慢慢回味着。那位小沙弥,在积公身后不远处,茫然莫知地跟随着,带着一脸的孩子气。
风又刮起来了,林涛此起彼伏,传来一阵接一阵的飒飒响声。已经是秋天了,禅寺沉浸在一片微微的凉气之中。
官兵北去,流民南逃。山下又伤佛同复到以往的平静之中。然而,冥冥之中,积公的内心却似乎少了一份往日的宁静。这天早晨打坐完毕,用过早膳,他带了那个小沙弥,出了寺向山下走去。此行一来想到山下的西湖边走走,以便向住在湖边的父老乡亲探听一下近日的消息;二来又可让小沙弥到湖畔湿地采摘一些水芹和青蒿一类的野菜,带回禅寺以供佐膳不时之需。
秋天的早晨,山中已让人感到凉气袭人。农谚说:八月十五雁门开,徙雁头上带霜来。果如其说,出了山门,一路上积公看见路这的林木枝叶和草丛之中,似乎已有霜。师徒二人下了山,走过一道石桥,来到湖边的“浮香阁”,此处已可望见湖边近处人家住宅的烟火了。走完了下山的路程,积公想就在此处歇一歇脚,就招呼小沙弥到“浮香阁”中寻一个地方歇了下来。积公在阁中纵目向湖上望去,秋风起处,水波涟涟,芦苇摇摆,自有一番山中没有的湖光景色。积公心中似乎舒畅许多,不禁举步走出石阁,信步向湖边走去。
这时,湖边的芦苇丛中传来一阵嘈杂的雁鸣之声。积公刚要停下步来听,雁鸣之声却停下来。后面的小沙弥立即紧跟两步,来到师父身边。静了片刻,雁鸣之声又响起,接着又静了下来。
突然,在一片寂静之中,响起了小儿的啼哭之声。“哇呱,哇呱哇呱”地,先是一二声,然后又是一阵阵地随风传来。
“湖边芦苇丛中,哪来小儿的啼哭之声?”积公听到后,立即心中感到惊疑,莫非芦苇丛中藏有渔舟。积公停下步,侧耳静听,找寻辨别着哭声传过来的方位,并举目四顾。跟在身后的小沙弥也已听到儿啼,见师父的目光和行动中似乎有探寻之意,一下子变得胆大起来。他眼尖脚快,越过积公向湖边的芦苇丛跑了过去。
积公也不由得加快了脚步,紧随其后。当师徒二人快步接近湖边的芦苇丛。突然,一群大雁扑腾着翅膀从芦苇丛中飞出,惊叫着四散而逃。还是年轻人眼疾腿快,只听得小沙弥大叫:“师父,你看有个小孩子坐在地上哭。”
小沙弥不等积公回答,已找准目标快步奔了过去。还不待积公走近,小沙弥已动作麻利地将那小孩子一把抱了起来。
这时,积公也快步走进芦苇丛中,从小沙弥手中接过了那泪流满面的孩子,双手抱住,一边仔细观察孩子的面部,口里念道:“阿弥陀佛!这是一个弃儿。”
接着,积公搜摸孩子的衣袋,希望从他的身上发现一些线索以便确定此儿的身世。这时孩子已经不哭了,他用小手擦抹去泪珠,睁大双眼看着积公。积公也把探寻的目光停在小儿的脸上,这一老一小就这样四目对视,似乎在相互辨认。突然;那小儿面容一动,对着积公绽开了一个放心的笑容。
孩子衣服破旧,骨瘦如柴,赤露着双脚,估计只有三岁左右,衣袋里空空如也,一无所有,显然,这孩子必是过路难民所抛弃的。“这可怜的孩子,难道与贫僧有缘,看来此儿的父母尚未断绝善根,幸有群雁护住此儿,鸣叫传声,引老衲来救,似有菩萨暗中保佑……”积公怜惜地说着,转过身来,把这孩子交给小沙弥,吩咐“抱他一同回去。”
师徒二人带了这弃儿回到禅寺,进入云房,小沙弥把孩子放在竹榻上,哇哇、哇……孩子又哭起来。“这孩子怕是饿了吧!师父”,小沙弥迟疑地说。
积公随即让小沙弥到厨房里去弄一碗薄菜粥,喂给孩子吃。禅寺里除了许多僧侣、伙夫和打杂者之外,还有十二个青少年僧人,他们都是积公的弟子。孩子的哭声惊动了众僧。他们从云房门外经过,都不免停住脚步,好奇地打听这孩子的来历。
小沙弥轻声告诉他们:“这孩子是个弃儿,是师父和我从山下拾回来的。”
积公是个仁慈的禅师,坐在蒲砖上暗自静思,如何处置这个无名无姓、来路不明的孤儿。出家人收养俗家的弃儿,究竟不甚方便,何况本寺常有佛事,他又要随时督促众弟子修性念佛,晨钟暮鼓,勤做功课。哪里还有空闲工夫来抚育小孩,照顾衣食住行。他刚才动了恻隐之心,把这孤儿带回寺中,乃是出家人以慈悲为怀的本性,现在他却不得不进一步想到种种实际的问题。佛门教规严格,寺院中收养幼儿,不但会被人责为玷污庄严,有损清誉,恐为佛法所不容,而且哺育和教养孩子的琐事俗务,并不简单,也有诸多麻烦之处,都不是僧徒所能胜任。因此他心里不免烦闷起来。
他仔细思量,要想出一个妥善的办法。良久,他的灵机来了,顿时心里有了主意,立即从蒲砖上站起身来,吩咐小沙弥叫醒这个已在竹榻上睡熟的孤儿,并让他下榻,立在地上。
方才,这孩子吃了一些菜粥之后,肚已不饿,不久便睡倒榻上,但睡得正香,忽被叫醒,拖下榻来,仍睡眼惺忪,站立不稳,跌倒地上,于是又大声哭了。
“快抱着他,跟我来!”积公对着小沙弥,挥动了右手,就快步走出云房。
小沙弥对着积公的背影看了一眼,迷惑地问道:“师父,你要徒儿把这孩子弄到哪里去?”
他一看师父并不回答,头也不回地径直走出房去,连忙把那孩子拉了起来,背在背上,追着直嚷道:“师父,走慢些……”
他们走出禅院,沿着山麓的小径缓步前行。走下一个斜坡,在一处平地,显出一户山居的人家宅院。小沙弥认识,这是李家宅院。主人李老,原籍吴兴,年已五十左右,也是一个饱学儒士,过去曾做过大府的幕僚,但因不善奉迎,半生坎坷。后因时局混乱,索性辞官,卜居竟陵,隐居不仕,幸巧家有田地,生活无忧,家中人丁不旺,膝下仅有一女,取名季兰,又叫秀兰,年约三岁,生得眉清目秀,聪明伶俐,颇得双亲欢心。李妻体衰力弱,不堪家务劳动,凡一切家务操作之事,都由一个中年女佣陈妈代劳。
陈妈是李妻的邻人,生性忠厚,守寡多年,孀无子女,孑然一身,无依无靠,但李老夫妇待她很好,并不把她当作女佣,而是以李家的家人一样相待。因此,她心里甚为安慰,做事忠心耿耿,非常勤力。陈妈除了操作家务之外,对于李季兰,也爱护万分,事事百依百顺,不免把这女孩养得娇气十足,以致影响了她将来的生活和命运,这当然是后话了。
李老是积公的方外之交,平时双方互相往来,素称莫逆,三日不见,如隔几秋,若不是李老前来禅寺闲谈,便是积公专上门去。每晤畅叙半日,一边评品当世人物,天下大事,一边煮茶助兴,倒也志趣相投。可一旦谈到佛理儒术,那么,和尚与读书人就各持己见,互不相让。佛家圣僧说儒劣释优,孔门高徒则讲儒优于释,于是辩论不已,大家争执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不过双方争过后,心里各无蒂芥,往往是不出三日,僧儒又聚在一处,嘻嘻哈哈相对品茗欢谈。
这天,积公僧徒,带了孤儿,走到李家院,匆忙地进入院内,见到李老,说道:“今日贫僧前来,有一要事相求。”
李老问道:“何事?请说!”
积公一指小沙弥背上的孩子,道:“为了这个弃儿。贫僧今晨把他从湖边拾来,还请檀越大发慈悲,暂时代为收留,所需一切米粮银两等物,都由敝寺支付,不知尊意肯否?”
李老向那孩子看了一眼,同意地道:“这事可以考虑,不过,让我先同内人商量一下……”
“不必商量,老身没有意见,一切全凭相公作主就是了。”李妻早已闻声走人客房,听到了李老的话,连忙接下了他的话尾。陈妈恰从厨房出来,也听到他们的谈话内容,随即抢着插嘴道“弃儿?好,让我来照顾他。”在她的心里却在暗想:“既是弃儿,何不给我领养为子,使我以后也有依靠。”当然,她只不过暗作打算而已,嘴里也不好意思讲出来。
“善哉!善哉!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既蒙贤伉丽答应肯行方便,暂时代为收养这个孤儿,真是功德无量,贫僧衷心感激,不过又要烦劳陈妈……不,陈家女檀越辛苦了,但愿我佛保佑你们身体健康,万事平安。”积公合十道。
李老看到夫人和陈妈都肯抚育这个孤儿,心里非常高兴。
这时,陈妈已经把这孩子从小沙弥的背上抱了过去。这孩子见到陈妈,不但不怕生,还对她哑哑而笑,这使陈妈心里欢喜,道:“好,你很乖。”
季兰在旁,见这个男孩年龄和自己相仿,喜得游戏的伴侣,也感到兴奋。连忙走近陈妈的身边,伸手去拉这男孩的衣服,一边嚷道:“陈妈,放他下来,我要和他去玩。”
这时积公心里甚为欢喜,想不到事情这样顺利,于是就对李老讲明:孩子暂由李家代为抚养,但所有衣食费用都由本寺负担,包括陈妈代劳的报酬。
这个孤儿是被逃避战祸、不知去向的流亡难民所遗弃,还是父母都已亡故,遗留在世的孤儿?从这个孩子的嘴中,问不出半点实情,孩子的身上也无片纸只字的线索,看来这孩子姓甚名谁,父母是何方人氏,眼下是无法弄明白了。
但不论是谁,总要有一个名字,至于姓什么,积公早已决定让他姓陆,因积公本人在未出家为僧时,俗姓是姓陆的。至于这孩子的名字应该叫什么呢?这事倒容易解决。积公的考虑,就把这孤儿定名为“疾”,这是由于那孩子的身体很弱,面黄肌瘦,好像有些病态。
李老认为名叫疾病的“疾”不大吉利。
积公觉得有理,就请李老另取一个名字。
李老想了一想,就把此儿取名“季疵”,因其女名叫季兰,所以也论辈排行“季”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