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诞生之初需要母乳的营养,再大一些就需要各类食品的营养,我现在所要说的“营养”,既不是生命之初的母乳,也不是泛意的食品,甚至也不全是维持生命活着的某种物质,就我个人而言,它还有一种超越一般物质之外的“心灵温饱”。
1970年我大学毕业,那个年代,我们的国家正处在全国规模的“革文化和文化人的命”的时期,知识分子是归为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范畴的,是需要一生“夹着尾巴做人”的,而不是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知识分子和工人农民一样属于劳动者”。现在的人听起来觉着是一种不可理喻的滑稽和荒诞,可中国人在此之前的漫长的30年里对这些都是心领神会的。我们当年正是资产级路线培养出来的最后一批大学生,很自然地便被划为最后一批资产阶级“臭老九”,是需要长期改造世界观的。排在我们前面需要改造的“臭八位”是“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叛徒、特务、走资派”。自我们考上大学之后,我们国家所有的大学居然近10年没再招生,大学停办了,资产阶级“臭老九”就不会产生了……
我铺排这点历史背景,是想为我那份既为物质而又超越物质的“最初的营养”赋予一种意义的光辉。
我毕业的那年,来自北京、天津、河北的1300多名大专院校学生一起被分配到了张家口,赶羊一般。我们茫然四顾不长树也不长草的塞外,咩咩地等待着牧放,可牧场在哪里?很快,我们便被分派到恒山山脉、燕山山脉、阴山山脉深处“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来到了恒山山脉深处一个叫“海子”的山村。海子村位于海拔2300米的山顶,离县城的距离有70里山路,离海子村所属的“公社”(那时叫公社,不叫乡)有10里地,这10里地其中有7里至少是70度的山崖陡坡,我每星期都需要到公社汇报接受再教育的情况,我就是在那7里路的山崖陡坡上爬上爬下时听到过狼叫,看到过六月下雪,“六月雪”我童年在看电影《窦娥冤》时见到过,可在恒山深处我真的看到了——羽毛般的雪片飞舞着裹卷我的时候,我高兴得就像童话里飞翔的仙子一般惊叫着、快乐着。
我每下一次山,来回都要走大半天,路上是没有饭吃的,唯一的干粮就是海子村的房东大爷给我拿上的一块或两块莜面饼子。这饼子是贴着锅边炕熟的,所以一面焦脆,一面柔软。每当饥肠镳镳的我坐在山崖的石头上啃这种饼子时,莜面的清香是笼罩了整个世界的。
在海子村是轮流吃派饭,我在许多人家都看到,做莜面饼子是在连着土炕的大锅里放着半锅土豆——海子的人把土豆叫“山药”——土豆上面沿着锅边贴着一圈莜面饼子,当他们把一大捆山柴在锅底烧完之后,土豆和莜面饼子就都熟了,刚炕熟的饼子更是散发着一种奇特的香味。这时,他们从腌着野芨菜的缸里抓一把野菜,盛几勺酸浆,在锅里烩一烩,放点盐就是菜汤了——他们教给我把筱面饼子泡到酸菜汤里会好吃得多,但酸菜汤总是有一股淡淡的臭味。起初,在南方吃稻米长大的我是根本不认识这种发着灰黑颜色的面粉的,更吃不下这种同样发着灰黑颜色的食品。是海子村18岁的小雪姑娘知道我爱吃辣椒后,专门到20里地外的曹沟堡镇赶集给我买回一大串干辣椒,再在自家的锅里炕于,又在大石钵里捣碎。当满满一玻璃瓶红红的辣椒面送到我面前时,我看见小雪的眼睛已辣得睁不开了。小雪流着眼泪说,你在酸菜汤里放上辣椒面泡筱面饼会好吃一些。我照小雪说的做了,果然食欲大开。此后,无论我到谁家吃饭,都抱着小雪送我的那瓶辣椒面。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小雪说,只有我到那家吃派饭时,那家人才炕莜面饼子,为的是给我吃,他们很多时候是只吃土豆的。生活在高寒山顶的海子人,粮食是很少的。筱面是他们招待客人和过年节时才享用的。海子的人说我是从北京来的大学生,是了不起的人物,是不能慢待的。我对小雪说,我是来接受再教育的。小雪说,不,我们想让你教我们……
后来的年代里,在干燥寒凉的塞外,我知道了莜面的许多“妙吃”——
把蒸熟的土豆切成“丁儿”,拌上干筱面粉、葱花儿、盐面,放笼上蒸熟后的食品叫“傀儡”,把“傀儡”再用油一炒,就上一瓣蒜、一份菜,吃起来奇香无比;
把筱面用开水一泼,和成面团,再用一特制的木器——“铪铬床子”把其压成面条状,蒸熟的饭食叫“筱面铪铬”,莜面铪铬泡蘑菇羊肉汤,吃起来奇香无比;
还是把筱面用开水一泼,和成面团,然后再揪成做饺子般大小的玑子,在一块光滑的石条上一搓一推,再往起一揭,往食指上迅速一卷,一个猫耳朵般又薄又亮的筱面卷儿几秒钟内就完成了,当这些“猫耳朵”在笼屉里排列成美丽无比的蜂巢状时,你会被塞外女人们娴熟的艺术般的创造所惊呆。塞外人把这种美食叫“筱面窝子”,筱面窝子沾羊肉蘑菇汤,如今已成为塞外张家口一大名吃。在宾馆、在北京、在石家庄街市,到处都可以看到“张家口莜面”的招牌、幌子,经营的就是这种美食,吃起来奇香无比;
前几年,张家口人发现筱面里含有多种有益健康的氨基酸,可以治糖尿病、高血脂什么的,于是就发明了“莜面方便面”,这种食品居然畅销日本、东南亚。莜面方便面调上各种调料比如黄瓜丝、香菜、葱蒜、辣椒油、芥末油、香油凉拌着吃,奇香无比……
现在,富裕起来的人们变着法享用粗粮小吃,而莜面小吃绝对会让你“大饱胃福”。
但无论莜面有多少种吃法,我依然怀念恒山深处海子村人又焦又香的筱面饼,怀念小雪送我的红红的辣椒面,那是大山深处的人给予一个从南方来的女学生的最初的营养,这营养将伴随她的感恩走过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