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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学家说:教育是人类文明的传递,是寻找对人类文明的文化支援;文学家说:教育在于使人把每一天都看成黎明,把每一种成就都看成是人类超越自身的象征;政治家说:教育是对被教育者施以影响的有计划的活动;教育家说:教育是对人的道德、个性、智慧的完善和奠基……
在解读智哲们对教育的释义时,作为一个曾经接受过从小学到大学17年正规教育的个体生命,我便油然产生一种需求表达的冲动。我常常回味和体验着我从一个蒙昧无知的顽童,最终成长为一个懂得人类苦难和终极,懂得用公正、道德、人格和宽大胸襟来处理一些事情的文明人,无论从哪种意义上讲,都与我生命过程中的这17年,有着最直接最深刻的关联。尤其是我的中学湖北省襄樊四中,她是我命运的方舟,她曾经从险境的此岸摆渡我抵达希望的彼岸。无论岁月怎样老去,对于救助我成人的中学的感恩,始终都似故乡那条宁静、母性的汉江,永远地润泽着我奋斗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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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樊四中,是一所坐落在汉水岸畔、古襄阳城南隅的湖北省重点中学。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她是鄂西北仅有的两所省重点中学之一。在我精神的凝望里,她始终似一泓神秘圣洁的光环,笼罩在我生命的天空。六十年代伊始,我从江汉平原一所码头中学初中毕业,以鄂西北地区数万名中考生名列第三的成绩被襄樊四中“破格”录取。所谓“破格”是因为父亲被划为右派的问题而在我的档案“政审”栏里,填写着“政审不合格,不同意升学”的鉴定。这是我们那一代人最绝望的背负。在几乎没有学校敢于接纳我的情况下,襄樊四中顶着压力,力排众议最终录取了我。据说,他们唯一可以依靠、可以支撑他们站出来据理力争的“政策理论”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重在表现。”几十年过去,我都在想,在那充斥着“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历史时期,怎样想像我的中学所承担的风险呢?我还想,倘若我的中学当年不录取我,我的人生一定是另一种意义的艰难和平庸;而我的中学录取了我——在扎扎实实接受了三年高中教育之后我考上了大学——这就使我成为今天能够理性地参与民族文化建设的知识者。所以,我在数十年之后第一次踏进我的中学时,我对那里的老师和校友说:“如果我的学生时代有过辉煌时刻的话,那么,那个时刻应该是在我的中学。”
“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重在表现”这句话,在又过了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是敬爱的周恩来总理说的。应该说,这句话救助了那个年代里无数没有出路的大人和孩子,它也天语般无可抗拒地支撑着勇敢走出来搭救我们于水火的良知者。总理的这句话始终救赎我做一个好学生,高中三年,我除了朝气蓬勃地做好学生会文体部长的工作外,还获得了国家乒乓球等级运动员三级的证书,我以优异的田径成绩被选拔赴武汉参加了湖北省青少年运动会,我为队长的校女子篮球队打败襄樊无敌手,而我的学习成绩始终又保持在全年级前三名而从未落后过……
记得高中第一学年结束时,我们班主任、兼代数学课的老师周松生,在我成绩册的评语栏里写道:“该生热情、正直、积极、向上……”这是一个心灵受难的女孩获得的第一次也是最珍贵的奖励。记得看到这份评语时,我哭了。应该说,人生的梦想从这第一份奖励开始,便插上了飞翔的翅膀;我甚至深信,成绩册开头的那“八个字”的评价,成为我日后精神与心性的永远牵引。而“重在表现”已经成为我对“政审不合格”的绝望背负的最亢奋的反叛!
襄樊四中从五十年代初建校到现在,已为国家培养了三万多名毕业生。她曾培养出了荣获新华社《半月谈》中学生奖学金的学生;培养出了一人荣获数理化三项奥林匹克竞赛和全国大赛一等奖的学生;培养出了全省理科状元和年仅15岁的少年大学生……在她的毕业生中,先后涌现出中科院院士、著名经济学专家、神舟五号飞船运载火箭动力专家、联合国武器核查专家、美国独立电影节最佳导演提名奖获得者等一大批杰出人才。在恢复高考的30多年中,高考成绩27年名列全市第一;有些年份,汉江岸畔那座城市高考理科前10名全部被我的中学囊括。
应该说,光荣与艰辛并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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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6月10日晚,襄樊四中阶梯教室里灯火辉煌,母校安排我在这里与200多名“浩然文学社”年轻的校友会面。两年前的10月,我在武汉参加完全国第六届书展签名售书活动后回到我的中学时,也举行过这样的会面——会面的仪式热烈隆重:长途跋涉了12个小时归来的校长、党委书记,水没喝、饭没吃就来到了阶梯教室,全校的闭路电视开始现场直播……面对数百双眼睛,面对在全国享有殊荣的“浩然文学社”——八十年代中期,“浩然文学社”曾在全国中学生文学社团评比中排名全省第一、全国第十——我真诚地讲述着《文学与人生》。此前不久,我的中学还邀请中科院院士、华中理工大学教授熊有伦先生回母校举行《科学与人生》的讲学。我理解我的母校的良苦用心,他们希望用理想和奋斗的光芒照亮学生的心灵。
我把事先从花店挑选定做好的四盆缤纷艳丽的插花献给校长李珍贵和党委书记苏超时,献给“浩然文学社”创办人。最后一盆,是献给我当年的班主任老师周松生。然而,扩音器连续地呼喊之后,热烈的掌声过去之后,周老师没有出现。校方是通知了周老师的,但周老师没有来。“他为什么不来呢?”疑惑和难过从我心头掠过。
我已离开我的中学31年了,30多年来,我的老师们已历经了许多沧桑和苦痛,有的已经故去,有的调离,有许多已经退休,能够见到的老师已经寥寥无几。我知道周老师华中师大毕业后已在我的中学执教数学37年且仍在教下去,我并且知道37年中他有34年在做班主任。凭心说,几十年来,对于周老师的感恩和牵念成为我人生中的一件心事,我为不能报答他而常常心里不安。“有一天我要寻找一种方法答谢他”的想法始终系挂在我的心头。因为,我始终认为,学生守册首页上那“八个字”的评语,改变了我的人生。在大庭广众之下,讲出那一次人生的拯救,然后献给他一束花。我曾为我设计的报答方式而感到欣喜。可是,我的老师为什么不来呢?我感到阵阵不安……
从阶梯教室走出来,蔡老师领我来到木楼会议室——木搂已成为我的中学创建时期最后的纪念物了——在我赠送母校老师的散文集《一种诞生》一书上签名。晚10点50分,当我签完最后一本书时,一转身,周老师居然站在我的背后!他在木楼的门口,孩童般真挚单纯地望着我笑,我不知他在那里站了多久。我只看到那笑定格在他的脸上,憨厚而灿烂。我快步走到他的面前,只听他说:“刚才我听到了阶梯教室里的扩音器喊我的名字,听到那么多的掌声……我站在外边没敢进去……我不适合那种场合……”周老师嗫嚅着,他居然像做错了什么的学生,很憨地不知所措着,腼腆与紧张已使他满面绯红。
听到周老师的解释,我不由心头一沉,几十年无以报答的不安此刻更加深重。我原以为选择了一种极好的报答方式,然而,他拒绝了。我知道,他拒绝的不是一个离别了他30多年的学生的感情,而是拒绝了炫耀、拒绝了张扬。他本能地以一个中国教育者的谦卑以及他对人格、道德的坚守,对名利的淡泊和拘谨,对个体生命的严肃和苛待,拒绝了一种世俗的喧嚣,甚至是虚枉的荣誉。这就是我的老师。他“不适合那种场合”,不适合鲜花、掌声,他习惯默默而执著地做着需要他做的一切,从青丝缕缕做到白发苍苍。在没有报答、没有怨悔、也没有惦念的时光里,他的心灵安详而宁静。我曾想,还有什么职业比教师职业更神圣、更深重、更圣洁的呢?
而作为学生,我们更多的时候,惦念我们的父母,惦念第一个爱我们的人,惦念童年少年时代的朋友,在所有的惦念中,我们却每每忘却给予我们恩惠、教导我们成人的老师。我们往往记住他们的,是他们对我们的批评和斥责,我们把这些批评和斥责看作是对我们的伤害,我们为此而嫉恨他们……还有什么比我们情感的这种偏执和丢失更让我们伤心的呢?望着周老师苍灰的花发和依然满面的绯红,依然满目的不安,我问我自己,我的虚荣是否更多地亏欠下了他呢?
在我阔别了30多年的中学,在那座已旧的木楼,在六月静静的深夜,当我重新将那盆象征感恩的花束郑重地递给周老师时,所有的尊崇、敬重、忆念和酸楚刹那间涌遍全身。我在心底哭了一声:“老师,我无以报答您,您让我永远不安了……”周老师却说:“老师毋须报答,你谢了老师,老师就又不安了……”这是一次学生与老师最真实平易的对话。它因真实而成为人类情感的深重震撼;它又因平易而成为世间人际关系的经典。面对浑浑噩噩的世界,我常常想,人类最无价值可言而又最是价值无量的帮助和给予是否就存在于没被污染的师生之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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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6月17日,我从武汉抵达襄樊。
对于湖北除却武汉之外的第一大城市襄樊,我别有一种牵念。
我无数次站在故乡的河边思忖:我在河边发生的和以后永远离别的都成为纠缠我一生一世的情结。我人生的许多时候,和故乡那条古老的大河——汉水,有着无法割舍的机缘。诞生与出走、幸福与苦难、险境与转机、扼杀与救赎……都在河边发生,最终揭示出我生存的禅机——命运沿河。
为着这命运的恩典,每次回故乡,我都要去襄樊四中看望我的老师。
2005年6月,为着对母校的感恩,也为着对汉水边的襄樊在中线调水中面临的生态困境的牵念,我又一次走进了这座古老而现代的城市。
当家兄带我刚刚在位于襄城荆州街的襄阳宾馆住下,我的母校襄樊四中现任校长苏超时和校办室主任杨老师便来到了我的住处,他们执意让我移住真武大酒店,说襄阳宾馆刚刚内装修不久,对身体不好。我说真武大酒店房费太高,承受不了。苏校长说,你莫操心,一切学校给你安排。真武大酒店离学校近,你采访累了,可以到母校里面走走,花园一般,你可以放松放松。
几十年岁月都走过了,我的母校还像当年一样呵护着她的学生……
晚上,苏校长和杨老师顺荆州街向北,领我出襄阳古城北城门,六百多年的古城墙和城门,巍峨、沧桑得令人心颤。小北门码头的青石台阶依旧,江水依旧。想当年,我和我的同学们多少次穿过荆州街,走过古城门,走下青石板台阶,然后乘木船到达对岸樊城的六角门码头;然后,我们即把少年青春驰骋在樊城那个春、秋两季的运动会上……这浩浩的江水和古旧的码头、木船,曾泅渡了我们多少少年的追寻和梦想!
现在,人们过江已不再乘坐木船,汉江上已飞架起四座铁桥。望襄城、樊城两岸灯火辉煌,看眼前少年的码头苍苔屐痕,我内心真是百感交集。苏校长说:“这几天我不管你,你回归两天襄樊市民。晚上有空你就来小北门外独自走走,重新感受一下你记忆中的这个城市……”
感谢年轻的校长苏超时如此地善解人意。其实,生命中的许多意味深长,都蕴含在这别离后的回归和回归中悠远、伤感的追忆中了……
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说:我们常因不大懂事而忘却我们的小学,我们又因学习方式的松散而对我们的大学多有疏离。那么,像母亲更像朋友一样牵携了我们梦想的,是否就属于我们的中学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