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时候,我都觉着我与河流有无法割舍的缘分。
我从三峡回来好些时了,可我一静下来,依然可以听到那条江的水声——阴柔的、安详的、生生不息的那条江的水声啊……
我是坐四等舱到巫山县城、再到奉节、再乘小驳船沿宁静深幽的大宁河游“小三峡”,而后又乘四等舱从奉节回宜昌的。来时去时都遇到了黄昏——用语言表达金碧辉煌的“长河落日”,一不小心,就会亵渎那份风景的——黄昏过后,便是长长的江河暗夜,我围着有汗腥味的毛毯,在十六个人一间的船舱里听那条江的水声,古老而美丽的水声,千年万年的水声,九曲十八折地从大峡谷中流来又一泻千里地流向大海的水声啊。水声有节奏的拍打着我们的船舷,像不知疲倦的催眠的母亲的手。两岸的山黑漆漆静悄悄险峻得有些狰狞,江风挟裹着水腥味钻进舱来,凉飕飕水淋淋的。夜色里,山、天衔接的一线逶迤里,月光孤独而凄婉,唯有这“母亲的手”从容慈祥的拍抚,使我听清了寂夜里的水声,水声里包含的伟大的慈爱与长安……
“像母亲温柔闪亮的裸臂,我故乡的大河,轻轻的搂抱着飘摇的我故乡的小城。”我曾经是这样写汉水的。我是在汉水边诞生的,我是听汉水的涛声、水声、纤夫的号子声长大的,汉水是长江的最大一条支流。我曾无数次站在江岸,凭水而立,默默地看大江流向大海的风景,默默地倾听葬在水下的音乐,默默地理会浮出水面的灵魂。后来,我少女长发便含泪沿河出走;后来几十年大漠塞外,我的爱就像故乡的河流,广阔而丰富。每每回到故乡的大河岸畔,我就能重温流逝在那里的苦难与幸福、命运与抗争,重温始终如一的亲情与友谊,重温作为一个真正的人的信心和勇气。
我真的不愿人云亦云地簇拥在甲板上寻找“神女峰”的,我也万万没想到千古流传的“神女峰”居然离江岸如此遥远!远眺,一枚石针而已。与雄浑、博大、庄严的江崖陡壁相比,它细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许多人踮脚翅首都未能找见。然而有情人无情人却都站在甲板上“咿咿呀呀”,显得造作而平庸。“看见神女峰,泪湿襟”——有人写道。“神女峰”是真的被人工涂抹了。
古老的大河是有自己的神女的。
那年,我经三峡到达与大宁河接壤的古老的原始森林神农架,曾驱车直达圣女故乡“昭君村”。昭君村白墙黑瓦的民舍点点滴滴,星星般坠落在一面青山的半壁,炊烟在白墙黑瓦的屋顶或静悄悄地团卧,或袅袅地上升。我曾惊叹这寂寞孤远的山野,何以产生了亘古佳话?
一座藏传佛教建筑风格的“昭君祠”屹立在半山民舍之间,一座高达十米的王昭君汉白玉雕像临山而立。我曾围着雕像转了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地想这纤纤鄂西女子以何样的傲骨,蔑视摒弃了皇宫深院的凄凉与小人的奸佞妄为,毅然选择了六千里外的大漠异帮?选择了命运?这幽深了美丽了两千年的佳话源于香溪、源于大河啊!
我告诉同我一样未睡、一样围着有汗腥味毛毯的一对青年男女:“到香溪去看真正的大河神女吧。”我还说,我是在香溪的吊楼里听香溪水听懂了一位鄂西女子的魂魄的。那男的望着我,纯净的眼神里潜藏着一份忧伤,他说:“我也是常听水声的,我是在江边听水声听懂屈原的《离骚》的……”那女的靠那男的肩头,不作声。半晌,她突然很认真地问我:“你在大宁河听懂了那些悬棺和栈道么?”
在风景绮丽的大宁河流域,有着迄今未能诠释的悬棺之谜和栈道之谜。大宁河畔,岩棺处处可见,从巫山龙门峡到荆州峡,全长三百余华里,能见到的棺穴有三百多个;宁河西岸的崖壁上,随时可见孔距约五尺的方形石孔,呈水平排列。导游小姐说,从龙门峡到巫溪宁厂古镇,共有六千八百孔。近年有人考察,除宁厂以下的一百多公里外,北上的各条支流都有类似的栈道孔,东接鄂西北竹溪,北连陕西镇平,西通城口县城,形成了长达数千里的古栈道网。
筑于这悬崖峭壁上如此规模宏大的工程始于何年?怎样施工?做于何用?谁能注释这古老的谜底?想着这些,我就仿佛听见先人们凿石的敲击声,听到一种命运的呻吟抑或是呐喊……抬头仰望临江悬崖上的棺穴,我不仅肃然起敬:他们活着时,在这大河之畔、崇山之中为生存而奋斗着;死了,他们希望灵魂依然在这凭江的岩顶,谛听涛声和水声,抑或是眺望儿孙们从这座山翻越那座山,从这条江走向那条江……在遗址的寂寞当中,死亡是离不开人们的思念的。
想到这些,我对那年轻女子说:“他们的灵魂不忍离去,大约也是想凭江谛听水声吧?水声里有他们儿孙的命运……”
不知我的话触动了什么,那女子别过脸去,好一阵黯然。
是的,无论怎样,我是无法忘却那悬崖、石孔、栈道和远古棺穴给予我的颤栗。我想,既然我们是踏着同一块祖先相传的土地,我们就总是与我们祖先那些崇高的努力相关,我们就该珍视人类今天为改变命运所做出的一切努力,我们祖先的奋斗和我们现在的奋斗是连在一起的……
围着有汗腥味的毛毯站在甲板上,我想了许多事情。午夜,船过三峡大坝工地,天上地下,一样月色星光,大坝工地上,开掘机高亢的马达声不禁使我一阵肃然。马达的轰鸣声过去之后,江面依然呈现一种伟大的静谧。静谧中,我仿佛又一次听到一种人类命运的交响从江面深深悠悠地传来……
现在,三峡大坝已经截流,在此之前,我不断从央视台看到长江沿岸的千年古城奉节、巫山县城、白帝城、鬼城……在定向爆破中轰然坍塌,祖先们创造的千年文化随之葬入江底。我的心中倏忽升起阵阵莫名的失落与悲怆。转而又想,人类文明的进程无不是一代又一代人用发现、创造、否定、肯定、牺牲与奉献等重重叠叠的脚印踏出的一条长路,路上的困惑与迷惘、悲怆与眼泪、成功与失败、奋求与辉煌都是文明相系相携的链环,这链环最终搀扶着人类走向新的生存维系。
无论怎么想,但有一个情结总是挥之不去:“高峡出平湖”之后,那些千年古栈道连同千年古城已经沉入江底,而那原本在崖顶的悬棺是否离我们更近?抑或已漂浮在水面?再去三峡,我还能听到怎样的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