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想像中，“年”是岁月的“门”。
穿越一扇扇巍峨之“门”，我们便穿越着岁月。
无论我们是否情愿，我们只能携带最轻便的行李，去跨越那一道道神圣的门槛。当我们跨越的姿势刚刚站稳，当我们仓皇的心情还没来得及定神，我们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令人心悸的“哐啷”声——岁月之门把这一岁关死了！不允许回望，没有回望。有的，只有门这边的阳光、水、和空气。生命必须在“门”这边重新整装，然后憋足劲重新赶路。
一扇又一扇门——或崭新、或古老，或斑驳、或苍重，或遥远、或贴近……关闭了我们一路走来的一切。丈夫总是对我说，把来时的门关死，就是让你不断有新的创造。
可丈夫尤其是一个挚爱回望的人。理由是：回望是为了聚集勇气开始新的启程。
丈夫回望的方式是：在新年到来的前一天，在他把床上床下，书房厨房，屋里屋外，犄角旮旯，甚至每一盏灯具、每一件厕具、每一个柜具的顶面，都擦得一尘不染后（我不把丈夫的行为仅仅视为“洁癖”，那是丈夫与生俱来对生活的一种渴求，抑或是对家的一种责任和爱，这渴求、责任和爱，年复一年在他心中已形成一种生活准则和心灵指向，而这“准则”、“指向”在迎接“年”的日子里，就使他变得分外亢奋、热情）；在一家人亲昵地你挤我、我挤你地围坐在厅室的沙发里准备看央视新年节目前——他轻松地点燃一支烟，不慌不忙、不紧不慢但却极其郑重地开始细数家庭成员一年来的成败得失，那样子一如他在单位和他的同事们一起作“年终总结”。这“总结”是丈夫在年岁里珍藏得最安妥的一个“账本”。
丈夫非常看重他总结的第一条。
比如：2000年的第一条是小儿子考上了光通信博士；2001年是并列头条，一是大儿子的爱情有了果实——一个漂亮的小女婴在我们的家庭诞生，二是我获了“鲁迅文学奖”。当然，还有二条、三条、四条、五条……他也都很看重。
丈夫的“家庭年终总结”一作就是十几年。年复一年，我们在他的“总结”中快乐着，感恩着，相互鼓励和依傍着。
两年前，这个既信心百倍地跨越岁月之门、又喜欢深情回望生活的男人走了，最终告别了尘世辛苦的跨越与挚爱的回望，开始了他的天堂之旅。
但我始终坚信，当每一扇岁月之门关闭之前，他都会再回来，与他的亲人一起作“年终总结”；然后，护佑他的亲人作有信心、有勇气地跨越，之后开始新一年的征程。
此刻，在2007年钟声敲响之前，我伫立在厅堂门前，静静地谛听他归来的脚步声……
我将告诉他：2006年十月，我们的小儿子已在京城郑重地举办了婚礼；我在这一年的十二月十八日前完成了41万字的关于汉水的书稿。还有三条、四条、五条……
我还会征求他的意见：前两件事都是你临行前最牵挂的，哪一件放头条呢？
附：英勃写给父亲的信：
亲爱的爸爸：
您离开我们半年有余了，可我对您的思念却从来没有停止过。我至今仍然不敢仔细阅读妈妈写给您的文章，因为我无法面对——
无法面对突然摆在我面前的残酷的自然法则；
无法面对过早失去父爱的痛苦和失落；
无法面对在昆明整整一个月的日子和归来的火车上，我们父子经历的生离死别；
尤其无法面对：我还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没有对您做！亲爱的爸爸，我再也没有机会对你做了呀！
爸爸，从小我和弟弟与妈妈在一起的时间较多。因为工作的原因，你常年在外。从心理和感觉上，我们与妈妈要更亲一些。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随着我也做了爸爸，我才逐渐认识到，其实我一直浸润在你那浓的化不开的父爱里。
去年冬天，当我的小女儿吵着向我要一辆冰船时，我突然意识到：我是不大可能为她亲手做一个的。可在我的记忆里，你不仅为我做过一个敦实的木冰船，还有“小鸟钓鱼”的电磁玩具，还有一把弹弓、一个抽牛……我不记得你到底为我们做过多少玩具，我只是疑惑，你是怎样在那些不长的与我们在一起的假日里，用你那双敦实而粗大的手编织了两个男孩子绚烂的童年的。后来，你知道我和弟弟酷爱围棋，你去云南出差，竟然化80元钱为我们买回上好的云子，在你和妈妈每月都不足200元工资的八十年代伊始，两草罐黑白云子和那块金黄色的木棋盘成为你馈赠两个男孩子的最珍贵的礼物。
而后，我上小学、中学、大学、工作，每一阶段都是你用心血和爱为我铺平道路。小学时，是你引导我走出对数学的困惑，你出差买回的那本《全国小学升学数学习题汇编》，应该说最早地奠定了我和弟弟日后对数学敏锐的解题能力；高考报志愿时是你找来了大量的资料，认真严谨地分析了历年各大专院校的招生规律，最终使我用一个比重点分数线高不了多少的成绩考上了名牌大学。记得在我就要离家远行的头天夜里，你盘着腿坐在地上为我整理行装，除了衣服被褥鞋袜之外，你连针线包、擦手油、指甲刀、手绢、鞋垫、饭盒……都一一为我想到了。在北京站送我时，火车开动后你随火车跑出去很远。那时，我看到了你的泪水——看到了我从未看到过的一个坚强的父亲的泪水。当我毕业找工作时，你在那个冬天四处为我奔波，听妈妈说，为了赶到国家建材研究院递交校方的推荐信，你不顾大雪之后高速公路已封路且大雾弥漫的危险，硬是驱车走便道从石家庄赶往北京，平日只需3个小时的路你走了8个小时！而后，在我对工作单位不满意时，你又再次为我奔波，最终，你累倒在北京且肾结石发作……
爸爸，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能无怨无悔地去为我做这一切。你完全可以按照平常教育我的那样，要求我“自强、自立”，去完成本应该由我自己完成的事情。可每每事到临头，你就总是一次又一次地走在前面，为我排忧解难，为我操心。
爸爸，你从不表达，也不善于表达，你只是默默地施予着你对儿子的爱，而我则浑然不觉地接受着。你活着时，我们没有过一次无拘无束的玩笑，我们甚至没有过一次促膝的长谈。可当我年近而立、终于从你的眼神中看到那深深的关爱和渴望时，我感到了一种幸福，也感到了一种歉疚！我暗暗决定，在今后的岁月里一定要用心去呵护和回报它们。可亲爱的爸爸，你却这么快地走了，留给我的是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和悔痛！
爸爸，在回忆你的日子里，我总是泪流不止。但在这不尽的泪水中，我又深为你的一生感到欣慰和自豪。虽然你的生命短暂，但你深深地爱过也被爱了——你曾那样倾尽所能地去爱你的妻子、儿子和亲人们，而你的妻子、儿子、亲人们也是那样深深地爱着你；而且，同样重要的是，你一生小心翼翼而又坚定不移地维护了你纯粹的人格与精神。你和妈妈一起，用超乎想像的毅力和执著，坚守着属于你们一生的价值观和做人原则。你们近乎超然和纯粹地活着，你们始终与这个欲望喧嚣的现实社会保持着距离，甚或是格格不入。作为儿子，我深知你们在享受着精神坚守的快乐时，也承受着各种压力、痛苦和迷茫。从某种意义上讲，成功与失败、幸福与迷茫是你们人生的悖论。但无论怎样，你们完成了骨子里的理想和成就了一个纯净灵魂所需要的一切实践。
爸爸，你和妈妈在经济上是清贫的，但你们留给我们精神上的东西是我们足够的财富！你的儿子和后代们将永远享用不尽。
为此，您可以含笑九泉了，亲爱的爸爸。
在阳光灿烂、春光明媚的北京万佛山，亲爱的爸爸，您安息吧！
您的儿子：英勃
2005年3月25日
英哲写给父亲的信：
亲爱的爸爸：
很久没有给您写信了，你生前我也很少给您写信。万分悲苦的是今天这封信，只能托付神的邮差给您带过去，也许您在另一个世界里正等待着。我知道，您是无时无刻地在注视着我们，关爱着我们，保佑着我们。
爸爸，您在昆明病重时，我和哥哥接到妈妈的急电，当天我们就乘机赶了过去，在昆明的医院里，我陪伴了您10天。之后妈妈担心我刚刚参加工作，怕我耽误工作太久影响不好，就让我先回了北京。没想到这就成为我们父子的永别。人间天堂，千万里迢迢，我悲苦的思念只能走在这长长的路上了。
爸爸，我无法忘记2004年9月23日上午10时40分那个悲惨的时刻，那天，历经苦难的妈妈、哥哥和梅宇表哥陪伴着已经长眠的您从昆明回来了。我和嫂子、旭旭表弟、梅勇表弟、还有宁宁和阎伯伯，还有爸爸和妈妈单位的一些同事，我们一起在石家庄火车站站台上等待着您。我们迎来的已经不是英气勃勃的爸爸了，我们从火车上抬下来的只是裹着白被子的您已僵硬的身体。当我们把您从石家庄火车站送到医院时，您在我的眼中是那样平静安详，如睡着了一样，然而这却是永远地睡着了。我大声地哭喊着“爸爸！爸爸！”可您再也听不到我的呼唤，听不到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声音了！妈妈早已悲痛欲绝、泣不成声了。我的眼泪像湍急的河水一样流淌着。我注视着您那无比熟悉和亲切、智慧和英正的面孔，总觉着您可以突然惊醒，再回到我们曾经在一起的日子……
仅仅在十余天之前，我在昆明医院里陪伴您时，记得您刚刚从深度昏迷中苏醒过来，感觉病情稍稍好转了一些，但由于气管插管，您无法同我们直接交谈，您就不时用颤抖的手一笔一划、艰难地写下几个字来同我们说话；有时您还竖起大拇指向我们示意，给予我们所有人信心和鼓励……
然而短短几天之后，您那曾经饱满的手就在病魔的折磨中干瘪了。我轻轻地握着这双曾经温暖而勤劳的手，这双手已经冰凉僵硬了，我心碎欲裂……
爸爸，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您一直在乡下一家拖拉机站和一座煤矿上班，常年不能与妈妈、哥哥和我在一起，那时我最大的希望是妈妈带我们去煤矿看爸爸，听妈妈讲述爸爸传奇一般的故事。看着爸爸用智慧和双手设计建造的办公区、职工宿舍和矿山医院，我心中总是有种无法言语的自豪；看着爸爸用智慧和双手撰写的厚厚的管理规章、生产流程和考核制度，我总是梦想将来有一天我也可以做到。在您小小的宿舍里，妈妈、哥哥和我都只能打地铺，但我依然感到很满足，因为您就在我们的身边。
上小学以后，由于您和妈妈的工作调动，我们全家都生活在城市里了，也许是为了补偿您以前常年不在家、不能陪伴家人的缘故，在我记忆里您总是很少出去应酬，每天一下班就回家和我们在一起，感受家庭的温馨。每晚回家后您的第一件事总是打扫卫生，为了擦地不留下脚印，每次您都用力拧干拖布，对地板上擦不掉的污渍，您会用手一点一点地蹭掉它们；家中的房屋、阳台、灯具、储藏室您都会收拾得干干净净；家中的所有物品，小到一颗螺丝钉，您都会放得井井有条、整整齐齐。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您总喜欢叫上我，我也乐不可支地跟在您后面，尽我所能。那些快乐美好的时光我一直记忆犹新，您的许多做法我现在还依然继续保持着，因为那也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习惯。而每次劳动完毕之后，您就会洗上水果，找出一些小吃，放在茶几上，和家人共同度过晚上那段美好的时光。每每用完妈妈为我们做的可口的饭菜之后，我们一家人总爱一起挤在沙发上，一起看电视，一起讨论一些事情。您总爱用您的那双大手轻轻的拍打着我们，高兴的时候，会用那双大手做出各种动作来逗乐我们，有时还和我们比赛掰手腕，大多时候我们掰不过您……
爸爸，您并不十分善于表达您的感情，但您却默默的给予家、给予我们深深的爱。当我和哥哥长大到外地读书以后，每当我们放假回家，我眼中的家始终和我幼年的记忆一样，永远那么干净、整洁；茶几上摆放着各种水果和小吃，静静地等待着我们回来。妈妈无数次告诉我们，说您这一生最大的快乐是和我们在一起，说您最大的满足是我们在您身边时的那份天伦之乐。
然而，病魔突然降临了，我们和妈妈一起沉在了痛苦的深渊之中。在您顽强地与病魔斗争了一年之后，您最终一个人孤独地走了……
爸爸，作为父亲，你养育了我，供我读了22年的书，读完了小学读中学，读完了大学又读硕士、博士，我只想着工作后能回报爸爸于万一，可没想到我刚刚走出校门您就与我们永别了。作为儿子，我的伤心只能在今天说给您听了！
爸爸，传说中，人的灵魂会回归到大地母亲那里，那就让您的正直、善良、坚毅和爱在大地成长生根，根深叶茂，给我们活着的人以庇荫。我坚信您的精神一定能在子孙后辈中血脉传承。
爸爸，您安息吧！无论您走到哪里，您的心永远和我们在一起，我们的思念也永远和您在一起。
永远想念您的儿子英哲
2005.3.25.于父亲墓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