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时下,文人雅士们总爱在酒足饭饱之后的闲适中,在一些特殊别致的场合中,相互热烈地“称朋道友”。无论称呼者和被称呼者是不是朋友,也无论称呼者和被称呼者怀有什么目的或不怀有什么目的,“朋友”这个原本令人感到亲切温暖并带有宗教圣洁感的词汇,被运用得象吐口唾沫似的庸俗不堪和廉价轻率。最最卒不忍睹的莫过于因着某种利害冲突双方正紧张地实行着心理虐待抑或是某种图谋和算计,却能依然在杯光斛影中“称朋道友”者。
人类天性中的群聚性使人本能地拒绝孤独和寂寞,人希望在他人的理解中感受到世间的温暖,在他人的看重中自信着自身的价值,这温暖这价值使生命美丽而蓬勃起来。相互的理解,相互的看重,相互的尊崇引起心灵真诚地碰撞,这碰撞的火花灼灼地照耀着相互艰难的人生。应该说,这便是友谊,这便是朋友。
某一天,当我们从朋友、非朋友、真朋友、假朋友的混沌与迷乱中清醒过来时,我们会不寒而栗:这世间的冷暖都充满险恶和悲哀。
2
A来信说起海珍都很悲苦。
A说海珍是这样的一种“朋友”:他既无能力把你捧上天堂,但他绝不送你下地狱,他只仅仅是一个可以听你静静倾诉的人。在根本不明白敌意起于何方勾斗来自何方而不断被无辜伤害却又很难找到一个听你诉说心灵的空间与局限里,海珍是值得信赖的朋友。
然而,海珍突然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在那个冬季。
生与死仅仅都是一个瞬间!在伟大的死亡面前,人类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卑微如此措手不及如此风吹尘沙般悄无声息!就那么一把闪电,把天空血淋淋地撕开一道口子;就那么一声粉碎性的霹雷,大地整个洞穿!天堂和地狱的门同时轰然扛开。我不知这一刻海珍选择何方?
“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丁”。我想,天空中该有海珍不明不灭的星座。但我更多地在想:他兴许依然夫子般谦卑地站在地狱的门,不卑不亢地向我们道别:我是有缺点的人,我的灵魂属于地狱!
他枯黄的手扬起,不耐烦地摆了摆说:你们回去吧。然后,地狱的门“哐啷”一声关上了。我仿佛看见那门上写着两个硕大的黑字:人衢。
3
A千里迢迢从省城打来电话,说海珍患了绝症。我风风火火从塞外赶到省城看望海珍。医院的门半闭半开,我仿佛又看见了“人衢”两字。医院的病床很白,海珍很黄很黑;医院的被子很胖很肥,海珍很小很瘦……
我和A哭了。我们说好不哭的,但我们哭了。
我们心里明白:一个能够耐心听我们倾诉的人不久于人世了。
海珍躺在床上,一连声地说“莫哭”“莫哭”,说他刚才吃了六个饺子,说医生说他住十天半月医院就可以回去上班……可医生告诉我们他至多能活两个月!
是明知没有生还的希望还故意伪装着安慰活人还是深刻地眷恋着生命而不敢面对死亡?海珍你属哪种?我们,所有来探望的人都在一片“会好的,会好的”声音中敷衍着他、欺骗着他。在人人熟悉的死亡面前,我们恐惧到了极点,怯弱到了极点,残忍到了极点。明知生命对于他只剩下一个瞬间,我们却不能哭、不能笑、不能诉说、不能话别。不能表示忏悔,不能请求原谅,不能消除怨恨。人间地狱,苦途漫漫,在这离别的瞬间,生者和死者不能相互祝福,相互希望,相互留一句永别的寄托,使活着的人努力活着,使死去的人安详地死去。我们虚假着伪善着敷衍着这个去了即不再重返的瞬间,好人样地镇静着,嬉皮笑脸着。而当这个瞬间突然消失,我们才开始捶胸顿足,才开始呼天抢地,才开始感叹嘘唏。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功与名、爱与恨、怨与妒,不露声色地绞杀与格斗……他就这样走了,在那个冬季。
人啊!最大的丑恶之一是面对惊心动魄的死亡都不忘记伪善!最大的悲剧是面临生离死别都不敢做一次心灵徜徉!
4
死亡是万古不变的公正,但对海珍大不公正——他只有49岁,上有老,下有小,志未酬。没完成生命的负载和蓬勃,没体验生命的壮阔与绚丽。许多时候,我们只是体验着生命的苦难与艰辛、鼠窃狗偷、蝇营狗苟。我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辛苦着,匆忙着,思虑着。我们顾不上看看天空和土地,顾不上欣赏河流和山脉,顾不上理会花开和花落。我们属于谁?谁属于我们?
海珍活得很累、很辛苦、很委屈。常年裹着一身蓝涤卡中山装的躯体,小老树般弯着,不声不吭地踽踽而行。厚重的两只眼镜片罩着一张黄里透黑的脸,苦难就夹在那黑黄之间,谁也没去细心理会。
许多时候,我都曾试图从海珍弯曲的躯体、厚重的镜片下探究海珍的大屈大忍,大善大愚、大卑大辱抑或是大聪明大窝囊大不地道大地道……
但一切都没来得及。
伤害他人的自尊是最大的不忠厚,海珍说。海珍对他人不说三道四,起码他对我不说。我无法想像他诅咒别人愤懑别人时是一个什么德行?然而,诅咒于他?愤懑于他?说三道四于他?
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常常被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所谓名利、地位、权势、关系、眼色、责任、义务……的根根绳索编织成的网,牢笼般窒息而找不到逃路。
海珍是找不到逃路者之一。
5
有一次我到省里开会,海珍说要送我一包棉花。我感到他的要求十分唐突。第一,不知他为什么要送我东西,有本末倒置感;第二,不明白他怎么想起来要送我棉花?因为我压根不需要棉花。但我犹豫片刻之后没有拒绝他这近似于玩笑的要求。因为我知道,海珍决不开玩笑也不会开玩笑。他一脸的憨笑使我全部相信他的真意。我当时非常简单地想:兴许他老家盛产棉花!
开车前,我看见他女儿真的抱着一大包袱棉花匆匆跑来,足有四五斤!而只差一步,我们的车开了,他和女儿就站在太阳下,很木然的样子。那一刻,我难过得想哭。我一劲儿地在想:一个好人的好心愿被打碎对他的伤害莫过于抽他一记耳光!
人们可以送烟送酒送钞票送谎言送媚态送花天酒地,但我永远伤心地记着,海珍想送我一包棉花!
几年前,海珍曾说想筹一笔钱为我开一个作品讨论会,但会议始终没开成,我从来也没问过海珍什么,我知道个中的难处和复杂微妙的原因。但海珍却不止一次地见着我就觉着欠我什么,总是很不安很尴尬地说着那件事:“真有些对不起……”厚厚的眼镜片遮盖着他又黑又黄的无奈和伤感。开不开作品讨论会已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孤独的奋斗得到了远在省城的海珍的理解和尊重,我为这理解和尊重而流泪,而感念到永远。
6
那年夏天,海珍和几十位作家、记者在塞外参加一个学术讨论会,海珍就我的作品写了6000字的发言稿。会散的那天晚上,海珍十分高兴,他把作家徐光耀先生的旅行包和自己的旅行包用绳串在一起,然后一前一后地搭在胸前和背后,在屋内乐颠颠地走了几个圈,模拟运输状。那样子酷似黄宏演“超生游击队”,逗得全屋的人开心地笑个没完。
我惊讶,始终“夫子状”的海珍居然有如此天真可爱的一面!那绝对是一种童心的天真,那绝对是一种返朴归真的可爱!这时的海珍完全地处于自我状态,忘却烦恼、忘却伪装、忘却世态的奸诈与炎凉。
我非常感动眼前的状态。人在一世的沉重中,很少能获得这种忘我的真态,很少能全部地解除戒备和伪装使心灵全然处于自由自在、旁若无人的舒展境界之中。
这世上真真可怜的是人!
人世间,已经很难找到真心待你的人,人与人的关系已经被各种利害冲突所左右所支配了。我于海珍没有“害”,但也绝没有“利”可言。我在遥远的塞外,真诚地做着一个“写字”的人,他在省城,究竟做什么担任什么职务我都模模糊糊。我们一年里难见一面难遇一事,可在仅有的一面一事中,他给你平安和愉快,给你关心和抚慰。最最重要的是他给予你一种丝毫毋须考虑要报偿他的这种给予的心境。这不是他的表白让你明白的,而是完全凭你的感觉悟出来的。
这种感觉就好像你匆匆忙忙骑着单车走在马路上,突然惊喜地发现你前面的那棵柳树长出了一树的鹅黄!你跳下车来,充满无限的爱心端详着这雏鸟嘴巴般微张的新芽,你会产生发自心底的一声深情的呼喊:“春天来了!”此后,你日复一日地从这棵树下路过,你可以理会这棵树或者不理会这棵树,你可以想起这棵树带给你的惊喜或者忘却这次惊喜。你走你的路,树长树的叶。你完全不必有这种负担:你欠树什么,树欠你什么。
就这样的感觉着和海珍相处。
还可以打个比方,小时候,和哥哥到很远的山里挑柴,有时渴得想嚼根草!突然听到泉水在什么地方叮咚,拨开草丛寻找过去,崖岩底下,果真有一泓清凉。你贪婪地喝个够,淋个透,然后继续赶路。那崖岩草丛中的泉水,你可以一生不忘记它,但你一生用不着去报偿它。它带给你的只是愉悦,只是抚慰,只是回味,只是平安。
许多时候,我都是在体验着这种抚慰、这种平安的。凭心说,许多时候我是听不懂也听不明白海珍的一些表达,不知是他叙述的含混不清还是有意的不说明白。他声音很低,有时只说半句,有时“嗯嗯唧唧”地一带而过,你必须努力去听,努力去辨析。我常常从海珍含混不清的语言中感觉到他在提醒我什么,要我注意什么,不必多虑什么。他希望我好,希望我成功,希望我不受伤害,不被抹杀。我明白的时候就很感念他,感念在艰难疲惫的人生旅途中,有一颗善良的心在很远的地方,在紧要或无关紧要的时候都在支持着你,理会着你,哪怕这种支持、这种理会只是一叶春天的惊喜或者一掬旅途上的清凉。
7
常常默坐在书桌前,呆呆地望窗外的干裂和刻板。塞外干枯的树蓬、白灰红砖的楼房、悄无声息的落沙、冒着浓烟的烟囱。窗外与我很近很远的往事……
白洋淀以它一望无际的清沏和飘荡湿润着一群作家们的心,满淀的芦苇兵营般排列成千上百个兵阵,铺水的藕荷飘飘摇摇,擎着女人般的向往;碧波中远远近近的渔村,飘浮着人类的艰辛与企望。
《长城》、《黄河》、《莽原》三家编辑部把三省的作家招进了芦苇荡。
山西作家韩石山五音不全的歌声穿越芦荡飘然而来——“金瓶似的小山,山上虽然没有寺……”韩石山把美丽和深情唱得歪三扭四。幽默和滑稽在他不慌不忙不紧不慢的五音不全中光大为大全大美。
彭图沙哑着宏壳的嗓子,声嘶力竭,生硬把一支娇羞的“山西情歌”唱成了男人与女人近在咫尺的挑衅与强迫,滚烫而野性的爱与被爱仿佛让彭图唱成了荒郊野村里不管不顾的厮打与翻滚。
铁凝与蒋韵在很远的“母船”上熬着鱼汤。
艾东在远远的地方,不断往火堆里添着木柴。
海珍在哪儿?
晚上,篝火在芦淀燃了起来,哔哔剥剥,照亮了作家们的晚夜。人们围着篝火,演唱着自己的节目。海珍在很远的暗影里,扒在一节木头上一动不动,海珍你想什么?
节目主持人喊叫着我的名字——该我出节目了。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我唱着便“飘”进了场子中央。
“绿水青山带笑颜。”海珍董永般苍重地从暗影里唱着走近了我。
“你耕田来我织布。”我唱。
“我挑水来你浇园。”海珍唱。
此刻,作家们的喊声、叫声、掌声山呼海啸般爆发起来,人们笑得前仰后翻。我和海珍获得了当晚最佳节目奖——每人奖了一块巧克力。
带给作家们如此快乐的是海珍完全的“五音不全”,他无可救药地把“l”唱成“3”,把“2”唱成“5”,把“7”唱成“4”,他随性编排这些原本美丽的音符……这似乎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海珍唱得十分努力。他的脸上已滚出了汗珠,人们前仰后翻的哄笑,他仿佛没听见。他是完全认真地想把“7”唱成“7”,把“3”唱成“3”的,但他完全的不可能!不可能地一直唱到“比翼双飞在人间。”
所有的轰笑、所有的感动、所有的可爱与敬重都是来自于他那张冒汗的、认真而努力的脸!他不笑。他企图用手势拯救自己——唱到高音处,他的右手自然而然往上挑,似乎这样一“挑”他就唱成高音了;唱到低音处,他的右手又自觉不自觉地慢慢往下“摁”,仿佛这一“摁”,他就唱成低音了。然而,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嗓音和手势完全不配套!
海珍沁出汗珠的脸,海珍认真努力的脸!此刻,丑是美,忠厚是美,真诚的努力是美,五音不全是美!这美,似芦荡哔哗剥剥的篝火,燃烧成作家们响亮的笑声;这美,伴随着芦荡湿润的夜风,徐徐愉悦着一颗颗热爱生活热爱人类的人们的心。
这出其不意的效果,使连日来一直戴在山西作家韩石山、彭图头上的桂冠纷纷凋落。
8
不能忘记那黄昏晚霞、那田野阡陌、那蛙声虫鸣、那宁静的天空、那絮语般的晚风……
安新县城郊外的小路上,我和海珍一边走一边唱,我们要为第二天的篝火晚会认真地准备一个节目。我第一次领略了海珍不可救药的五音不全——要命的是他根本不识谱!
我努力地教着,他努力地学着。他不时用手势扬起、下摁、旋转、下滑来企图把每一个音符唱准确,那样子,既令人能笑出眼泪,也令人十分感动:忠厚的人滑稽起来(主观上绝不是想表现滑稽)原本如此可爱!
我们走着,唱着。教着,学着。
我们的生命飞翔起来,夏日的黄昏格外美丽起来!
纯净、真诚、忘我。此刻,没有掩饰,没有拘怩,没有抱怨,没有诅咒,没有名利的算计和骚扰。唯有对天空、土地、树木、庄稼、虫草的一片爱心。唯有对世界和人类的谦和与宽容。唯有挎着草筐望着我们憨笑的村童。唯有打开院门让我们进去坐坐的村妇……
然而,这一切突然就消失了,一去不再复返的消失了,我们的友谊从此走向祭坛。
人生一路坎坷荆棘,人类作为个体,在这样漫漫的长途上,需要指引,需要慰藉,需要友谊对心理和精神的照亮。无论坚强的人、软弱的人、智慧的人,平庸的人都需要友谊忠厚的陪伴,哪怕这陪伴仅是朋友不经意的一次叮嘱抑或是一个会心的微笑。
在海珍逝世一周年之际,谨以此文慰藉在光明的人间和黑暗的地狱艰难前行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