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时节,正是“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的时候。春雨微凉,轻轻柔柔飘飘洒洒,落向一座不知名的高山。
山很高,很大,方圆数百里,巍峨挺拔,直入青冥,四周终年云雾缭绕,如轻纱,如羽衣,朦朦胧胧,恍惚兮若人间仙境。
山周围方圆数百里荒无人烟,但在山顶上却有一座道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旧不旧,说新不新,里面仅住着三个人:一个常年穿着一件破烂破烂道袍的邋遢老道,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还有一个睡在莲池里的青年。
少年生的并不十分俊俏,但面目舒朗,眉眼带笑,犹如冬日的暖阳,一眼看去便使人感到舒服。
自打少年记事起,就一直和邋老道住在这个道观里,他不叫他师父,而是叫他“老道士”,邋遢老道则叫他“臭小子”。
“老道士”给他名李无忧,大概是希望他无忧无虑的意思。
李无忧每日的生活都是极有规律的,简单而充实。
每日清晨起来,李无忧都要打上三遍老道士教的拳,然后才吃饭。那套拳非常耗时,往往得花上半个时辰方能打完。
吃完早饭就陪着老道士下棋,或者拿着柴刀去后山砍柴,或者是穿着一双黑不溜秋的靴子漫山遍野的撵兔子。
中午他就吃三个又红又大的桃子当午饭。
说来也奇怪,好像一年四季不论何时这座道观中都有吃不完的桃子。
到了下午他就看书,看完一本又一本,不论是道家藏书,还是儒家经典,亦或是江湖秘史,他均有涉猎,自三岁识字开始,恍惚兮已是十载,他已记不清读过多少本书了。
只有一点可以确定,用到的时候自然便能想起来!
黄昏时候,吃过晚饭,他就跟着老道士舞一会儿剑,然后舒舒服服的泡个澡,进入梦乡。
青山道观为家,晴赏白云苍狗、旭日烟霞,雨看雨打蕉叶、风卷残花,练剑打拳,诸子百家,这便是李无忧每日的生活。
今日,一如既往地起床、打拳、吃早饭,然后他没有出去撵兔子,也没有陪邋遢老道下棋。
两个人齐齐蹲坐在门槛上,对着天空发呆,轻飘飘的雨丝柔柔的打在脸上,带来丝丝凉意。
道观前的山花已经烂漫,姹紫嫣红,一旁那株大柳树也已垂下嫩绿丝绦,在空中一摇一荡的,摇曳不止,好似一个顽皮的稚童。
良久,邋遢老道揉了揉身旁少年的头,问道:“臭小子,想好了吗?”
少年稚嫩的脸上浮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云淡风轻却又异常坚定。
邋遢老道眼睛眯了眯,轻声道:“你知道吗?我当年下山的时候我师父就曾告诉过我,他说凡事皆有定期,天下万物皆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哭有时,笑有时,聚有时,散有时,这天地之间的万事万物在冥冥之中都是安排好了的,每个人都有他的生命轨迹,不可更改,我们只需顺其自然便好了!”
少年眨眨眼睛:“这便是道藏里所说的道吧?”
“也可以这么说,也可以说是命数!”
“我若是不顺其自然呢?”
邋遢老道悠悠的叹了口气:“那便是逆天而行了!”
少年伸手拂去落在睫毛上的雨丝,望着灰蒙蒙的苍穹道:“有人这么干过吗?”
“有!而且还不止一个,但是他们运气不好,大部分都死了!”
“大部分,那不是还有没死的吗?”
“是有,据我所知古往今来有五个人成功过!”
“他们一定很了不起吧!”
邋遢老道胡子拉碴的嘴角突然有了一缕笑意,点了点头:“成功了的都是天之骄子!”
少年也笑了,一缕如明媚春光的笑意在脸上荡漾开来:“我也想试试,或许我也能成为那些天之骄子中的一个,谁又说得好呢?不是说九阳绝脉活不过十二岁吗?我如今已经十五了,也照样活的好好的!”
“你小子倒是挺狂!”邋遢老道笑骂道。
“人不轻狂枉少年!”回答他的是少年带笑的声音。
邋遢老道眯起了眼睛,少年的话仿佛也勾起了他曾经仗剑狂歌的少年岁月,这么多年过去了,曾经的梦想是否已经遗忘,从前的少年是否依旧热血满腔?
少年笑的很轻松,但是他心里知道,十二岁只是第一道坎,十八岁那年的才是最重要的!
少年不知道的是,面前的这个老道已经逆天改命了两次,而且都是为了他!
此刻那位看起来邋里邋遢的老道士只是默默的望了他一眼:“其实你可以多等几年,熬过了十八岁那道关再下山!”
少年倔强的摇了摇头:“如果没有熬过那一关那岂不是太不划算了,既然来到了这个世上,总得在这繁华的世间走一遭,看一眼这繁华天下才甘心!”
少年埋下了头,继续道:“更何况有很多事情我也想搞清楚,万一那一关没挺过去……反正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他说话的时候很平静,仿佛说的那件事与自己没有丝毫关系!
一阵静默,只有风吹雨落穿林打叶的声音。
良久,邋遢老道遥望天际,道:“那先去青阳宗,这个月十五,青阳宗招收弟子!”
少年点了点头:“青阳宗?”
少年自然知道青阳宗,千年前的人族第一高手许青阳所创,此后的七百年间一直是天下第一大派,全盛之时弟子遍及天下,就算三百年前人魔大战后元气大伤,也仍旧能跻身六大门派之列。
少年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偏偏要去那里呢?”
“因为你有机缘在那里!”
少年一怔:“什么机缘?”
邋遢老道面色严肃,深深的看了他一眼,缓缓地道:“天机,不可泄露!”
少年撇撇嘴,叹了口气道:“三年前我聚气成功,现在还是聚气境,他们会要我一个凝真都没到的人吗?”
原来这少年还是个修行之人。
自太古以来、人族以降,为了生存,就得必须与天斗、与地斗、与妖魔鬼怪斗、豺狼虎豹斗。渐渐的,在这过程中,他们掌握了一些神奇的力量,可以延年益寿,抑或飞天遁地,这,便是修行者。
修行之人,便是夺天地之造化,与天地相搏,从而获得不可思议的力量。时至今日,东土大陆上的修行者已是多如牛毛,数不胜数。
而修行一途,又分为九境:聚气、凝真、洗髓、通玄、天象、生死玄关、超凡、入圣、大自在。自聚气至大自在,一境一重天,九境九重天。除去洗髓之外,每一境又分为上中下三层,至于第九境大自在,当今之世倒是并未听说有人到过,或许那传说中的魔尊、妖帝、蛮王以及轩辕圣人可能到达了这个层次,但是否属实无人得知。
一般天资卓越者十五岁都已迈入第三重洗髓镜,洗去肉骨凡胎,至不济也已凝真成功,这这少年十五岁还只聚气,天资倒还真不是一般的……差!
邋遢老道闻言却笑骂道:“屁话,修行一道若是你超凡入圣了还去他青阳宗干甚?”少年点点头表示赞同。
邋遢老道很不雅的吐了口唾沫,道:“青阳宗李和那小子认得我,到时你只要把我教你的那套拳打上一遍,他保管收你作弟子!”
少年自然知道李和便是当今青阳宗掌门,自三百年前人魔大战之后,青阳宗元气大伤,便从当年的天下第一大派的位子上跌了下来,一直未恢复过来,直至近百年才渐渐好转,其中,又以三十五年前继任掌门的麻衣李和成就最著,青阳宗在他的带领下,已渐渐恢复往日风采。
少年听得邋遢老道说了那么一句话,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了某人带自己下山去人家地里偷红薯,被几个庄稼汉子拿着锄头赶出了二里地的场景,再转头瞥了一眼衣衫破烂、就快衣不蔽体的邋遢老道,实在不敢相信堂堂青阳宗掌门会认识这么一个人。
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鼓起勇气小心翼翼的问了句:“老道士,你还没睡醒吧!”
“睡醒了,怎么?”
“怎么瞧着你像在作白日梦呢!”
邋遢老道怒道:“我像那种人吗?”
李无忧轻声咕哝:“那可不一定,当年不知道是谁说梦话还说和西王母有一腿呢!”
邋遢老道老脸一红,不再言语,只剩下某人仰天望着漫天珠帘般落下的雨暗自发笑。
”老道士,一定要去青阳宗吗?会不会浪费我时间啊?“
“臭小子,你看,这雨生于天,一眨眼的工夫又在地上摔得粉碎,中间短暂的一瞬间便是它的一生,又是何苦来哉?”
“你究竟想说什么?”
邋遢老道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知道一滴水怎样才能不枯竭吗?“
少年盯着檐外那飘洒的烟雨想了想:”融入江河湖海里边儿?“
”你还不算太笨!“
少年恍然大悟:”这就是你让我先去青阳宗的原因?“
邋遢老道笑了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然后,他的神情变得非常严肃:“臭小子,相信我,不管以后如何,青阳宗都将是你一切的开始!”
“老道士,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高深莫测、道貌岸然了?”
“滚!”
少年真的“滚”了,他进了屋内,约摸是收拾东西去了。
邋遢老道两眼望天,擦了擦眼睛,骂了句:“他奶奶的,这风真大!”
接着他也转身进了观内。
里面不断的传出二人的声音:
“臭小子,把桃子都摘几个背着,免得饿着!”
“那把桃木剑也带上,好防身!”
“你衣服多带几件!”
“……”
“老道士,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了?”
……
斜风细雨中,少年朝着邋遢老道挥了挥手,然后顺着蜿蜒的山道走了下去。
走了一段,他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
“咦,老道士,你怎么也来了?”
“山上待腻了,我也下去走走,会会老朋友,顺便收个徒弟什么的,还有给你李叔叔炼的丹药还需要几株灵药!”
“哦!”
烟雨中,邋遢老道迷离双眼,忆起了记忆中那张宜喜宜嗔的脸,遥遥望向西方,轻声喃喃道:“这些年,你应该还好吧?”
却不知此时西方一座高山之上,伊人绝世倾城,也正临风东望,喃喃自语:“这些年,你还好吧?”
……
烟雨笼罩着的山路上满是泥泞,有老道士放声而歌,有少年踏歌而行。
歌曰:
“燕飞燕又回,
春去春又到。
潇潇洒洒春雨儿飘,
啾啾唧唧春鹂儿叫。
谁家儿郎剑在鞘,
要去红尘闹一遭。
手里牵着青玉骢,
口中哼着江湖调。
趁着春风起个早,
一步一步走上红尘道。
尝闻道江南女儿尽妖娆,
芙蓉面儿锦缎腰。
抬眼望谁家女儿低头笑,
果然好相貌。
人似天边月,
容比牡丹娇。
不提防老父看见了,
拐杖吃了个饱。
尝闻道塞北男儿多英豪,
铁马秋风伴金刀,
举目看大漠之上西风啸,
果然真英豪。
徒手搏虎豹,
弯弓射鹰雕。
火辣辣的烈酒吃了个饱。
去过南荒原,
行过天安道。
昆吾山上偷桃,
东海之滨钓鳌。
醒与清风逍遥,
醉同明月论道。
一壶浊酒一把刀,
江湖儿郎江湖老。
一岁一岁日渐少,
人不轻狂枉年少。
年少须狂歌,
狂歌直上九重霄,
歌与天下共听了:
老子生来是天骄,
不悔江湖走一遭!”
……
这一日,春雨微凉。
这一日,二月二,龙抬头,李无忧下山,踏入了这繁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