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近亥时,万家灯火熄下,瑾州宫中这才迎来一辆马车。
“王。”朝凤殿外早有宫人候着,殿中灯火通明。几人见听禹回来,两人推开了殿门,另两人下了台阶,迎听禹上来。
“王,七世子来过。”
正欲迈上石阶的脚步停下,听禹转首问道:“何时的事?”
“不久前。”
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听禹朝身旁两人挥了挥手,两人会意退下。
抬眼看看月色,听禹犹豫了一下脚步,而后毅然拐去另一个方向。
惜玥殿,离朝凤殿较近的一处宫殿,也是当初听禹为言柒安排的住处,殿中灯还亮着,隐约能见灯光之下一人黑影,独坐殿中某处,摆弄着某些东西。
摒退了一干宫人,听禹未敲门便直接推门进来。
言柒身穿一身宽松的锦袍,舒服的靠在榻上,手中还捧着一本书、一杯茶。
“这么晚了,瑾王还未睡?”
闷在某处的低沉的嗓音传来,听禹脚步一顿,停在了中厅。“既然七世子累了,那本王就不打扰了。”
这就走了?言柒坐了起来,寻了件外衣披上,脚步轻轻来到中厅,门口站了一人,只身靠在门框上,眸中哀戚甚多,落寞更多。
“今日去了落缤楼,不得意?”
听禹摇头,待看向言柒时,她已经掩去了所有表情,“任汐走了。”
“难过?”
听禹点头,“言柒,我……”
“可是后悔了?”
“我……”听禹犹豫着后话,然而就是这一犹豫,让他探得了所有心事。
言柒内心自嘲的哼了一声,面上依然平静无害,脚步轻抬来到听禹跟前,指尖挑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
“言柒倒是不知,一个任汐,会有这样的作用。”
“不是,我只是……”听禹本能的想要避开他的指尖和他的视线,可言柒不许,他只一味的加深指尖的力道和眼神的探究。
“只是需要时间?”言柒问道,下一刻,又自己给了自己答案,“好啊,本世子便给瑾王时间考虑。不过如今瑾雍两州联合的消息已经放去帝都,若是瑾王意要反悔,我雍州、乃至帝都,岂能坐视不理?”
明了,听禹无奈一笑,只是多少都有些牵强。
“提醒也好、威胁也罢,瑾王愿如何想便如何想,言柒不强求。”松了指尖,言柒便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转身回了内厅椅上,继续看他的书。
“唉……”
一声叹息清晰入耳,言柒本能抬眼看去,只是见到眼下一双锦鞋,还未完全抬起的眼睑立刻垂了下去。
“那日去山成寺时,清慧方丈曾给我抽了一签,是与你,还是与瑾州。”
“结果呢?”合上书,言柒指了下身边的座椅让听禹坐下。
听禹却未座,两手撑着说案倚在书桌旁,莫名其妙的笑了起来,“没有结果。”
大概懂了,言柒松下了面色,从书桌一旁的夹层里抽来一只木盒,推到听禹手边。
紫红色木盒上刻有一支腊梅,仅此而已,再无其他,木盒的锁是把青铜质小锁,一按一扣就可以锁上。虽是简单,但听禹知道,从他手里出来的东西必然不是常物。
打开来看,里面是一块鸭青色玉石,无任何雕琢,形状很不规则。玉石中透着殿中微弱的烛光,吸收着夏日的酷暑却还是冰凉湿润,其色泽不是一般玉石能够比得上的。
“去过落缤楼?”听禹捧着木盒,居高临下的望着他。
点头,言柒摊了摊手,“是有人来信,邀请我去的。”
“谁会这么盛情款待,竟然邀你去落缤楼挥霍?”
“不然,哪能听到我们的瑾王和那个任汐的……谈话。”语气重重的落在了最后两字之上。
“我们是在……”
“嗯?”见没了下话,言柒挑眉看了一眼听禹。
后者无言垂首,然而垂的越低,越能看到他的视线。
“我只是觉得,当初的决定,错了。”
几乎无奈抚额太息,个中悲苦,只他一人能懂。言柒起身站到听禹跟前,“你明知无论听禹说什么言柒都会信,为什么就不会撒个谎敷衍过去呢?”
“任汐说的倒是没错,你丰言柒什么都好,就是疑心太重了。”一改之前为难的脸色,听禹横扫他一眼,拍开挡在自己两侧的手臂,转身坐到榻上。
言柒微怔,看着听禹的双眸一点五味杂陈的神色闪过。
“他说,在我把东西交给你之前,一定要给你些苦果尝尝,”说着,听禹自袖中掏出一只瓷瓶,啪的一声摆在桌上,“雪域黑枸杞,对你的伤,应该很有效。”
“黑枸杞?”言柒一时分了心。
“雪域三宝之一。”
“那你的伤呢?”
“我的岂会有你严重。”
“知道就好。”怎么说,他可是挨了两下。
“每日两次,一次一颗,包你药到病除。”听禹拖着下巴撑在桌上,目光玩味的看着言柒。
才知被人耍了,言柒自后便绝口不提刚才的诸事,摆了棋盘、泡好了茶水,就又开始了一番谈天说地。
听禹倒也不拆穿他,只是偶尔看他思索着下棋的样子,不禁有些慨叹。
言柒亦是,手中握着那只瓷瓶久久不肯松手,他该知晓这瓶药并不是给他的。既剩三月,便只三月,如此就好。
“到你……”言柒正欲抬头唤她,却见听禹支着侧脸,摇摇晃晃撑在桌上。
言柒挑眉,目不转睛的盯了她许久许久。对面的人似乎睡得很沉,手腕晃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而言柒只是乐在其中的看着她的睡相,一边收着棋子,一边喝着茶水。
待一杯茶水喝下了,对面的人已经趴在了桌上呼呼睡了起来,头顶上束着的发冠摇摇欲坠,只再一抖,那三千墨发就将散落一地。
话说这样女扮男装鬼混出去的事情,也就只有她越听禹能做得出来,做的明目张胆、义正言辞。
“该起了。这三更半夜,月黑风高,瑾王留宿惜玥殿怕是不好吧。”敲了敲听禹横在桌上的手背,言柒撑着下巴,无奈的看着她。
但是很明显,桌上的人根本不愿起来,动了动头顶的发冠,咣当一声,发冠松动,散了满头墨发,玉石发冠掉在桌上。
“唉……”无奈叹息,言柒起身来到听禹跟前,弯身拉过听禹的手臂搭在自己肩上,将她打横抱起,便去了内殿。
言柒小心为她搭了件薄毯,就坐在了榻边的椅上,一动不动的看着她的睡容。
静、且安详,比往日更添一份舒适恬淡,她向来如此,动时也静,静时更静。他,每每只需看一眼她的双眼,心中杂念乃至所有烦苦就被一扫而光。独爱这份恬静,言柒便坐在她身旁,听着她细微的呼吸声。
万物皆静,窗外偶尔吹起一丝凉风,但也驱走了夏日的暑气。
屋中灯火轻闪,言柒早已熄了两盏灯,为的就是让听禹能睡得好些。
“娘……亲……”
梦中的人发出一声极低极低的喃声,因为声音太过轻小,言柒并未听清,只当她是说了简简单单的梦话。
只是在那梦中上演的一幕,他永远也不可预见,更不可能得知。
当满地红绸散尽,墨发墨色全褪,白发三千丈吞了整个王宫,那城门上渐渐露出的一张绝美的面容朝她轻轻微笑,那张双唇间流出的鲜血染红了山谷边飞流直下的瀑布,直到猩红的液体灌满洞穴,沉积在洞穴中几年、十几年的红颜枯骨顺着液体的方向漂浮出来,流到她的脚边,那只手骨死死攥住了她的脚腕。
早已干枯的头颅吱吱呀呀的向她问出一句话:“为什么不救我?为什么不救我?”
直到那声几乎撕破声线的叫声划破她的耳膜,直到她的脚腕传来钻心的疼痛,她终于能够清醒的看清,那个趟过血泊迎面走来的人。
“为我报仇!”
四个字直击她的胸口。
洞口中涌出的鲜血凝聚,一寸一寸、越聚越高,终于汇成一个清清楚楚的人形。他满身是血,但依稀见得他穿得雪衣,雪衣之上横来一把青剑,直穿透了他的胸口。
“听禹……”那双血肉模糊的手搭在了她的肩膀,按下一只血手印。
“言柒!”
终于惊醒,床榻上的人几乎汗流浃背。睁开眼,帐顶是熟悉的雪色菱纱织成的纱幔,缓缓呼了口气,听禹坐起身。
她起身时,眼前已经递来一杯安神茶。
根本顾不及喝茶,听禹已经死死攥住了他的衣角。“言柒……”
放下茶杯,言柒坐到榻边与她面对着面,拨开她面上几缕凌乱的发丝,他玩味的笑道,“怎么了?”
听禹垂首,一手遮住了大半张脸,另一只手还在抓着言柒的袖口。
知道她不想说,言柒也不追问,握着她的肩头将她拉进怀里,言柒安抚着对她说:“梦总归是梦,若是……听禹愿当做现实,言柒可以……”
“不会,听禹不会。”拥紧他,打断了他的话,听禹又向前移了一下,给自己调了一个舒服的位置靠在他怀里,“我会忘掉……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