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热的铁一碰到凉水,倏地一下冲起蒸汽。升腾翻滚的雾气里,来者似乎是在眯着眼睛扫视牢房,他的视线最后仿佛落定在,掌心被穿孔、吊着的人身上。
“可开口?”
“连用刑都听不见声儿。”
“哦——?”拖长的尾音上扬,一丝兴奋夹裹其中。
“属下,属下无能!”狱卒的声音颤抖,说话间竟直挺挺的跪下。
“无妨,”来者瞥了眼抖个不停的狱卒,语气已然又变回波澜不惊的模式,“出去。”
跪着的人顾不上答话,哆哆嗦嗦的起身却又不敢站直,好笑的弓着身子,缩头缩脑的贴着墙隐没进黑暗里。
烙铁已冷,盆面上水汽渐渐散去。
硕大的佛珠依旧抢眼,先于其他显现出来,和尚仍然拄着那根破烂棍子,斗笠背在背后。而他的对面,是一个除了颈脖以上,不大能称之为人的“人”。
“偃旗息鼓这么久,为何重来?”
“……”
“一人掉下悬崖,其余已死。”
“……”
受刑者依旧垂着眼睑,死人一般沉默不语,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能证明他还活着。
和尚呢,也仍是那副不急不缓的姿态,几乎是要一步一停的走上前,该是在等受刑者听到同伴的消息后能动摇吐露些什么。
牢房并不大,丈把儿长的路,他却像是要走到地老天荒,四周的静把时间拉的绵长,如豆的灯光里双方就这样僵持着。
“既然你还是什么都不想说,想来也是不愿配合,那就只有强行借用你的脸了。”
说话间,和尚迈出最后一步,双方已离得很近,他凑到受刑者的耳边轻声说道:“神剑冢的东西,我们都不怎么在乎,更何况小疯子和雪魔,一个碎片算的了什么,叶景濂自始至终谁也没见到过。”
轻声细语本该是让人觉得亲切的,可受刑者却瞬间变了脸色。惊讶亦或是疑惑,嘴唇翕动着的他似乎想问些什么,而和尚却仿佛什么也没看到一般,自顾自的从怀里掏出个断裂的枪头,缓缓的插进受刑者的心脏。
“用你们的东西送你们上路,也算是我们的仁慈了。”
枪头泛着些许冷光一寸寸的深入,慢镜头的皮开肉绽,血管断裂,枪尖触到心脏的一刹那,跳动的生命力顺着冷光传回和尚掌间,又发散于空气中。
唇齿间的血沫让受刑者口齿不清,但他依旧努力吐出几个字“黑…埋…棋子……”。
受刑者最后张了张嘴,呵出一口气,在昆仑的寒里白的那么鲜明,却带不出声响,他永远安静下来。
走出地牢的和尚静静的站在昆仑亘古不变的冰崖边,他五官深邃面色沉静,凝视远方的双眼竟是异色,一颗黑曜石一颗琥珀。
和尚就这么一动不动的伫立在昆仑的夜空下,风绕雪缠间几乎让人以为,他是雕像而非活物,只是不知这雕塑的内里,可有什么冬眠的东西醒过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实在不敢擅自处理的狱卒,话里带颤的轻声问道:“空…空山大师,下面的尸体怎么安置?”
“给徒墨,就说是他的新脸。”和尚答得果断,该是早有打算。
“徒墨?嗯……属下不曾……”
“就是你们说的皮影。”空山少见的不耐烦起来,皱眉打断狱卒的话。
“是是是!”话还未完狱卒就迅速后撤,生怕多呆一秒性命不保,“属下这就去办!”
四周再次安静下来,空山也恢复了方才雕塑般的模样,异色的眸子里有少见的混乱。
许是这五天来杀的人太多,空山和尚的心底像有什么东西在挠。
一爪、两爪、三爪,次数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难以遏制的欲望像一下下滴在宣纸上的墨,轻柔的咬着纸张迅速渗透开来。
除了当初修行易筋心法走火入魔的时候,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异样的感觉了。
一念成魔,离寺渡劫。没渡过劫,也没再回过山上,想来也已有七个年头。
临走时的情境还历历在目,晨光熹微,松针上悬着露水欲滴未滴,师父背着身一语成谶“异瞳为师也无能为力,此番离开,空山无山,劫后复劫,去了怕是再难回来啊”。
确实,一路走来,再回不去了。
空山垂下眼睑,边回忆着当初,边默念起心经。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
朝阳自冰山顶上探了出来,黑夜避让的急,不一会儿四周已大亮。寒风中夹杂着奇怪的味道,是腐败的尸臭和药草的清香气微妙的混合物,空山睁眼。
像是和尚心里墨色的固化,来者衣上的黑,浓的化不开,间或有红夹杂其中。而再细看五官,这来人分明是晚上受刑之人!
“对面可能会有大动作,自己小心。”寒气里一夜无话的空山,张口倒是利索。
“知道——”来者故意拖长的尾音却不让人反感,毕竟这声音实在动听。
“这次的脸,可还称心?”
“凑合吧,你的更好,记着啊你死了尸体是我的。”
“那你要活得比我长。”
“没听说过祸害遗千年吗?我自然会比你活得长久。”
“唐门武学可有涉及?”话题转的很快。
“没呐,只能敛气收息装成重伤的样子先潜进去,再作打算。”
“……多加小心。”
“受刑人”的脸上露出玩味的笑,他仔细的瞅着空山说道:“真是受宠若惊呐,让我小心也罢,居然还说了两次。”
空山默然。
“受刑人”继续挂着玩味的笑脸打量了会儿空山后,掏出一个药囊,拎起来一倒,五颜六色的小药丸在掌心滚作一团。
“恩,让我看看,哪颗可以平复下你的内力,”细长的手指在药丸间拨来拨去,最后捏出最鲜艳的一粒橘色,杵到空山脸前,“有胆子吃吗?”
空山眉头紧皱,似有不快,看着“受刑人“笑的越发灿烂的脸,他并未伸手去接。
“我对我的寿命很有信心,不会……”还未等“受刑者”接着说完,空山口一张,直接从对方指尖含走药丸,吞咽下去。
一张一含一咽,快的好似没发生过。
“受刑人”本有些悻然,但很快又笑了起来。他朱唇微启,粉色的舌尖舔了下方才捏着药的指头,表情餍足。
吃下药丸的和尚,异瞳里的混乱平息的很快。念经半宿也没能拭去的躁动缓缓消褪,平铺心底的宣纸一点点恢复如初,像是时间倒流般,浓墨又瑟缩回无名的角落去蛰伏起来了。
一切如常的空山仔细看了看面前的人,觉得身量和夜里地牢中的人没太大差别后说:“好好洗下你身上的味儿,换身衣服。”
“知道知道,昆仑太冷,唐家堡最近的服饰又多贴薄,感觉不耐寒啊,等到龙门再说。”
“现在就去。”
“受刑人”撇撇嘴,蜷起手掌,把掌心剩下的颜色聚拢,小心的收回到药囊里贴身放好,转身离开。可还没等他走多远,空山竟一个捉影式又把人抓回怀里。
怀中人一脸诧异,好像还有些脸红,不过他一下子又笑了起来,一副你占我便宜就要负责的架势看着空山,后者一本正经的把手伸进他衣裳里,掏出药囊。
“别带了,容易暴露。”
“喂喂喂,这些可是我的宝贝!你就这么拿去了?!”
“为你好。”空山面不改色。
“市井无赖的逻辑!”怀中人站直,背过身,气愤的理着衣裳。
“徒墨。”
“叫你爷爷我干嘛?”徒墨猛地回头。
“不该回头,你现在是浩气盟唐家弟子唐猊蜇……”
“……还有话没!一口气说完!”
“声音再沉些,小心。”
徒墨一愣,这回是真的红了脸,在冰山的衬托下分外明显无处可躲,“我看你是昨夜念经念多了没缓过来吧!这么啰嗦!”
然而扭身走开没多久,徒墨竟又自己折返回来,他抽出腰间的笔,分外温柔的一手环上空山的腰,一手抬笔扫过空山的喉。
“你以为我是谁?小心着你自己的人头,若是未能保存完好,”徒墨笑的醉人却说的残忍,“死了我也给你扎活过来,让你再死一次!”
他又用笔扫了扫空山琥珀色的那只眼睛,像是自言自语般说道:“真是漂亮,我最近捡回来的那个小宠物还是比不上你的眼睛好看啊,我走啦,记得帮我喂食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