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炉既腾,魂香飘渺通十殿。至于是否真的像洛先生所言,能召唤亡魂,江徒墨不知,但他愿意一试。
燕卵大小的香,通体乌黑,没燃着时甚至黑到发亮,如若不是它散发出的淡淡馨香,就外形而言,看起来倒是更像块未经打磨的宝石。
只为这小小的一块,江徒墨便把匕首对准和他并肩战斗过的友人。
当晚,洛先生如约送来返魂香时,还有些惋惜的说,若不是日子太久,这香便能让人起死回生,而不单单只是见到亡者。
可对于江徒墨来说,能再见到,足够了。
乌黑的香料很是不易点燃,像是抗拒着火苗一般,也许它自己都知道,这是有违天理伦常的禁忌,不愿烧着。
几乎过去了半个时辰,江徒墨这个门外汉才让燕卵腾起一束白烟。这烟倒也神奇,弯弯绕绕的竟不会散去,而是在屋内逡巡探索,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银色的刀片划破手腕,血珠子都还没来得及渗出多少,原本漫无目的的白烟却突然明确了目标,它倏地缠绕上江徒墨的手,贪婪的吮吸起来。的确是吮吸没错,徒墨手腕上细细的口子,血液流出速度变快,白烟也渐渐被染成粉色。
直到满堂满室都是淡粉色的烟,这屋内的气氛竟显得有些温馨起来,可即便返魂香的香气浓厚,也遮掩不住那股子血腥气。
烟雾缭绕中的江徒墨,目光是从未有过的澄明,他盯着最厚重的一团烟雾,小心翼翼的絮叨着什么。
“这么久,这么久……即便是梦中也不愿来见,你是还在气我没告诉你这次任务?气我即使在你身边也不愿摘下面具?”
……
“是血不够还是香不够,为什么不回答……你最后的那句话,还没说完是想让我猜吗,菜刀你总是这样,要干什么都不先打个招呼,我好像也是呐,我们算是近墨者黑吗,谁染得谁呢……”
江徒墨的轻声细语,带着他从未有过的温柔。原先他和道姑的交谈,从来都是以争吵甚至是“大打出手”为结尾,这回却完全没有往此发展的迹象。
“求你,回来。”
不知徒墨是否真的看到了道姑的魂魄,更不知这缕香魂有没有开口回话。空荡荡的屋内,除开简单的摆设和拥挤的烟雾,再没有其他。
这半夜,好像格外漫长。
砰!
天都没亮的宁静清晨,这撞门声很是突兀。风尘仆仆的来者带着个斗笠,斗笠上还沾有新鲜的露水,它们随着此人的转头四探而滚动滑落。
空山摘下斗笠扔在一边,皱着眉头神情严肃异常,他用手中的木棍拨开近乎有了实体的粉色,在一层层的撕扯之后,他终于看到了,烟雾最浓稠处的江徒墨。
此时的万花青年,黑发披散衬的皮肤白到透明,美则美兮却是眼神涣散的,全然没有燃香最初的澄澈,他嘴边带着满足的笑,还在不停的轻声说着些什么。而盘踞在他手腕上的烟,贴近皮肤的那几寸,是既粗壮又带着鲜红的色泽,说不出的诡异。
此情此景中,空山强压住心中的怒火,伸手去拽江徒墨手上的烟头,然而这东西竟像是长在万花青年的皮肤中一般,一扯便是拉皮带肉的连带徒墨的胳膊,都被和尚提了起来。
见状如此,空山一把抓起桌上的小刀,毫不犹豫的连带着烟头粘黏住的皮肤,一同切离开江徒墨的身体。而后和尚迅速用撕下袖口,把徒墨腕上流血处包裹的严实,不让松开肉片的烟,有新的可乘之机。最后,空山拎起桌上的茶壶,毫不犹豫的对着剩下那些,还在燃烧的香料,唰啦一下倒出全部的茶水。
屋子里的烟顿失失去根基,它像是被燎到一般,蜷缩挣扎着,又试图钻开徒墨被布片包裹着的伤处。然而空山怎能让它得逞,只见和尚伸棍猛击,韦驮献杵打扁一坨后,紧接着横扫六合清理出一大片空地。
诡烟还想卷土重来,它分出一只触手,攀上空山的脚踝,妄图将和尚帅翻在地。和尚收棍蓄力,伸手一挥,掌风飒飒直击烟雾最浓稠的一团,而后捉影式一收,抓回瑟缩想逃的烟,守缺式徒手撕扯掰裂这勾魂索命的东西。
扬手将烟雾残骸甩开老远,和尚还谨慎的抓起徒墨的手,塞到自己怀里,牢牢的护起来,丝毫不给诡烟任何可乘之机。
屋外渐渐亮堂起来,属于暗夜的鬼魅,既找不到宿体,又没强大到能和刺眼的光线抗衡,还被空山打散无法重新凝聚,随风而逝是它们最终的结局。
待到晨光充斥半个堂屋,拥挤了半晚的诡异烟雾,彻彻底底的消散无踪,除开桌上泡水的小半块残香,昨晚的一切仿佛都未发生过。
香魂也好,诡烟也罢,像是一场虚妄的梦。
空山把徒墨放到床上,从割下烟头的那一刻起,这万花青年就彻底昏厥过去,虽说没有气若游丝,但胸口起伏的速度,显然慢于正常人。
不过,好歹他不再是和尚刚闯进来时那副模样,徒墨的不仅脸上已有些血色,也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不再跟个半透明的灵体一般。
麻利的撕扯下整个袖子,空山把江徒墨腕上的布片解开,虽说缺了杯口大的肉,但好在和尚“刀功”好,没见骨头。只见他掏出个药瓶,拔去塞子倒出些粉末在徒墨的伤口上,又用才扯下的袖子,把受伤处重新包裹妥帖。
待他做完这一切,白团子从门外懒洋洋的走进来,尾巴一挥挥的扫着空山的脚,似乎是在求表扬。和尚俯身抱起白猫,挠挠它的下巴,小声的赞了句“聪明”。
最后拉扯了几下被子,空山把床上的人包的严严实实,像是想给他捂出一身汗。
安顿好友人,和尚在屋内四处转着,细细巡查一番,确定没有危险后,才抓起返魂香的残骸,带着白团子走出门去。
“我们去会会那个洛先生。”
“喵~”
这其实是空山和尚第一回来南边,他不喜欢南方湿热的气候,总觉的哪里都是湿漉漉的,不爽利不干脆。和尚更喜欢昆仑的苦寒,还有恶人谷酷热,或许是他觉得,像个苦行僧一样活着,能让走火入魔的躁动安分一些。
三月底四月初,要是搁在北方,也许正是春意正浓的时刻,可搁在南边,搁在黑龙沼,热情的日照,俨然已带有几丝夏天的味道。
一人一猫,就这么大大方方的走在恶人据点内,没谁胆敢上前阻拦。不为其他,只因空山残忍无情的声名在外,即便是黑龙恶人据点的人,也听说过这异瞳和尚的嗜血。
白猫懒散的赖在空山肩头,即便是有蝶虫飞过,也丝毫挑逗不起这小家伙的兴趣。它像是天生没有猫的好奇心,比起追逐会动的小玩意儿,白团子更乐意清理毛皮和爪子。
散漫慵懒的猫咪,和面如石壁的空山形成鲜明对比,这对奇怪的组合,轻车熟路的连问询都剩下,径直奔向属于洛先生的房子。
白团子早在今天清晨,空山还在解决徒墨那边的妖孽时,已经把据点内外的布置摸的一清二楚,它不时的伸爪指路,甚至还能提醒空山躲避身后搬运物资的人。在外人看来,这刚到的和尚,又多了一分神秘,就好像他不仅仅是异瞳,简直是背上也有眼睛。
这种天气不错的早上,洛先生和往常一样刚刚起身,他嗅了嗅枕边人的香味,捏捏对方的手后才下床穿衣梳洗。待他料理完毕,走出里屋时,一人一猫已经不请自进的安坐好了。
只是一闪即过的吃惊,洛先生随即笑着和空山打招呼。
“空山大师,两年多未见,近来可好?”
“好。”
“凝云道长来信说您很快就到时,着实让洛某吃了一惊,毕竟空山大师那么不喜欢潮湿的地方,这回还真是委屈您了。”
“无妨。”
“呵呵呵,空山大师还是那么不苟言笑。”
话到此处,空山突然转向洛先生。要知道,在方才几句交谈中,和尚其实根本没正眼瞧过对方,现在突然转头,洛先生倒也是沉着,他眉毛都没挑一下。
两人对视半晌,白团子不喜,它从和尚怀中跃到桌上,打断这长久的相望。
“好灵性的猫儿,真不愧是空山大师养出来的。”洛先生试图伸手摸摸白猫,却被小家伙灵巧的躲开,它瞪着红艳的眼珠,不屑的看着面前这人。
洛先生讪讪收手,笑容还是温和的很,没有一丝不愉。空山伸手拍拍对方的肩,竟像是有些亲近的意味,可他说出口的话,却委实没有一点熟稔,冰冷的很。
“驻扎在南屏那边的浩气大部队即刻开拔,若是再有返魂香之类的小伎俩,”和尚说着松开了另一只攥紧的手,把些许粉末洒在桌上,“把人碾成香灰我倒还真没试过,你看起来很适合当材料。”
话毕,空山拍掉手上剩余的香灰,揽过桌上的白团子,径自走出门。
洛先生本是皱眉对着和尚的背影不屑一哼,可在他想伸手倒杯茶水喝时,却发现肩膀沉的抬不起来。刚刚被和尚拍过的地方,渐渐火烧火燎的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