霁风朗月下,床头不眠时,翻来覆去的道姑让霍七七不免有些烦躁,跟了一整天她不喜的人,现下还不能好好休息一番,七七轻声咳嗽以示不满。
道姑听到咳嗽声,不好意思的红了脸,她小心翼翼的起身穿鞋,又把被子边掖了掖好,轻手轻脚的推门出去,安坐到廊前,对着杏树的月下倩影发起呆来。
清风摇树,花影微颤,道姑的思绪随着摇曳的倩影而晃,一晃就回到了才遇见江徒墨的那个深冬寒夜。
裹着师姐给缝的羊毛披风,背着师父特意为她铸好的新剑,拎着鼓囊囊的包袱,章冽兴奋的开始纯阳弟子必经的下山修炼之行。
不是去山下看望爹爹娘亲,也不是去小镇里帮着采购香料,而是到外面的世界历练成长,这对于刚及笄的章冽来说实在是太难得,毕竟自小上山修行的她,鲜少受到纷繁外界的叨扰。
谁成想她根本没走太远,甚至仅仅是刚出纯阳的地界儿还未到长安,章冽就被一次不成功的打劫,一劳永逸的劫去了恶人谷。
那时候的江徒墨,饿死鬼投胎一般从藏身的树丛后跳出来,眼看着就要抢去章冽的包袱,不想却被小姑娘一拳打晕……
或者是饿晕?
总之这个强盗凄惨的摔趴在雪地里,再也没力气站起来。
章冽原本很是嫌弃这家伙身上脏兮兮的,还一股怪味,但转念一想师父的教诲,她还是不太忍心就这么丢下此人不管,于是便老大不愿意的把这强盗翻过来。没想到这一翻,便被锁去了魂,再也难逃开。
唇若二月杏,眉似风裁柳,纤长的睫毛压的眼睑紧阖,上好的羊脂玉雕成挺拔的鼻梁,唯一可惜的便是肤色,暗黄且少有光泽,不过养一养该会很可口。
这个强盗比章冽从小到大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好看,甚至要越过她的半仙师父去。
此后的日子里,不管是徒墨拿了道姑的披风,还当掉作路费;还是用沾满药汁的手抹在道姑雪白的外袍上;吵归吵,章冽是一刻也没想过离开这个人的。就算鲜少看到对方真正的脸,她还是觉得,只要呆在他身边便好,总能再看到。
再再后来些,时日一久,看与不看也都无所谓了。
“冽儿姑娘再这么坐下去,只怕会着凉。”
沉稳的声音打断道姑的回忆,章冽抬起头来,刚好有花瓣被风吹落,黏在她湿湿的脸上不肯离开。
唐猊蜇伸手捏下花瓣,又像是觉得自己的动作太过唐突,略微拘谨的揉捏指尖的花瓣。
而感受到那轻轻一捻的温热触感,再加上唐猊蜇一直不变的低沉声线,章冽又多了几条理由劝说自己,面前这人不是徒墨。毕竟那家伙常年冰的像条蛇,且声音婉转清亮如同黄鹂。
见道姑还是不言语,唐猊蜇再次开口:“不论何事,夜风正盛,明日在想也不迟。”
“师父说……要活在当下,现在我却不知该怎么活了。”
“那,冽儿姑娘不妨再去问问你师父?”
……
夜风真如唐猊蜇所说盛了起来,卷起两人的衣角与花瓣一同舞的欢。柔和的银白里,仰着头的道姑一改平日的呆愣,她看着唐家弟子的神情格外专注认真,眼里像是带着陨落的星辰,熠熠生辉。
“好主意啊唐猊蜇,你怎么这么聪明!”
道姑说话间便起身,原地转圈跺跺有些僵硬的脚,道袍蹁跹中只见她猛地一个转身,抱住措不及防的唐猊蜇。虽然这一抱很快就松开了去,可还是让后者惊讶且局促不安。
“嘻嘻,”章冽巧笑嫣然,拍着唐猊蜇的胳膊安慰道,“你和我喜欢的人好像啊,虽然长得不一样,声音不一样,高矮也不一样,可是就是特别像!唔……我也说不好。反正他是不会让我抱的,就借你抱一下啦!可千万别生气!”
听到这话的唐猊蜇,嘴角微翘拘谨渐消,话里带着调侃:“无妨,能博冽儿姑娘一笑,被占便宜倒也值得。”
“唉……连笑起来都不一样,怎么就会觉得你是他呢?”
道姑一边有些难过的摇头叹气,一边再次谢过唐猊蜇,客气一番后,两人各自回房。
朗月皓然,杏花未眠,疏影荡漾谁人梦。
第二天一大早,霍七七舒服的伸着懒腰。
不知为何,昨夜一咳之后,旁边的人睡的特别安分,既不磨牙也不踹被子,霍七七把手探向身旁想叫醒道姑,可垫被上居然凉嗖嗖的。
这丫头怎么起的这样早?
七七万分惊讶的起身,收拾好自己后,想倒茶漱口,一张压在茶杯下的便签跃入眼帘,字体和人一样欢脱,道姑已经先行离开。
七七吾友,昨日辗转不得安睡,思前想后仍有不解,加之念及吾师,暂且回纯阳宫一探。
又及,不想骑马所以我借走十五的鹿啦,小白好灵性的,麻烦你和十五说说咯。我会追上你们的,浩气盟见。
看过留书的霍七七甚是无语,这丫头不声不响的走掉不说,还牵走十五的太白仙鹿。这行为不大像是有些唯唯诺诺的道姑能做出来的,倒像是另一个泼皮所为,不知是不是在一起几天,近墨者黑的结果。
正在七七苦恼该怎么跟十五解释的时候,只听外面一声嚎叫。
“十五————!有人偷了我们的太白仙鹿!!!”
得,这下也不用解释了,道姑的行为直接在十六的喊话里变成偷。霍七七郁闷的推开门,看着在院子里跳脚的十六,突然觉得自己昨夜睡的还是不够好,不然怎么会头疼起来。
去洛道的路上,十六不开心的骑在马上,他身后有十五正环着少年的腰。
本来能骑马带着自己师姐,十六还是暗自高兴的,可一听十五说不许他骑得太快,少年立刻垮下脸。昨日才享受过纵马驰骋的乐趣,今天却不能继续,十六觉得很扫兴,不自觉的又开始抱怨起借走太白仙鹿的道姑来。
在十六不重样儿的念叨声里,一行人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日上三竿的时刻。勒马四望,阳春的活力像是并未降临在洛道,即使它比起长安洛阳更偏南边。
枝头还残留着经年的枯叶,黄褐色的土地透着贫瘠的味道,干燥的灌木丛里不时窜过一只野狼。十六还对众人发誓,他看见很大一头灰熊,比万花谷的醉猿还要壮。
大中午的,倒是真不排除有饥饿的野兽出来找食吃的可能。归翎和十五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吃午饭。几人选了块还算干燥的地儿,各自找到舒服的姿势坐下休整,十五翻出干粮发给其余四人。
闲话家常之余,霍七七笑话起十六方才的少见多怪,不过这也怪不得他,被闷在万花的日子里,见到的事物总是那么不变的几样。
周遭萧条也敌不过众人的谈话氛围甚好,可就在这时,几人的马突然不安的刨起蹄子,像是想快点逃离开什么。
“它们的直觉往往比人准,我们快走!”
归翎话毕,一枪挑起地上的包袱,十六伸手把十五拉上马,一行人扬鞭飞奔起来。可没多大一会儿,几人又纷纷勒马,逡巡不前。
“前面的像是阿里曼信徒?”军娘望着远处走动的人,迟疑着开口。
“应该就是她们,和荻花圣殿门口的很像!”十六话里带着小小的炫耀,“没关系的,又不是很强,就算起冲突也无妨。”
“还是绕路吧,少一事是一事。”
归翎的话里带着不容置疑,几人放弃大路小心过河,沿着对岸走起来。哪成想,越走周围越阴森,在随手打晕收拾了几个叛军之后,一行人在不知不觉中居然已被赤目野狼和带着疫病的棕熊包围,其间竟还有咿咿呀呀的毒人。
十六最初见到这些毒人时还会有些忌讳,不太愿意下杀手,但是在看到一个毒人的爪子差点碰到十五之后,少年毫不迟疑的一招快雪时晴,撇捺间只见墨团急促而密集的喷出,扫射着这些不人不鬼的怪物,霍七七剑在鞘中,归翎拔枪未捅,两人甚至都没来得及出手,它们就已片爪不留。
这些东西虽然弱的不堪一击,但又简直子孙无穷尽一般,杀了一波还有后者,几人上马没走多远便又被拦下,着实烦人。
“没完没了吗!真是缠人!”
“这儿是李渡城,漫山遍野都是它们,你们跟好我!”归翎边说边抬手,制止了又准备下马的十六和霍七七。只见她一人一马一枪劈头走在前面,战八方挥开,银枪在灰暗的空中舞出好看的弧度,带起血珠串串,诡异妖艳的透着紫黑。只一瞬,地上尸骸垒砌,军娘为众人清出一条道来。
四人抽马加速,一路狂奔。眼看着前方有破败的城墙,歪斜的牌匾下,透风的城门此时显得格外好看。
四匹马高昂着前蹄跨过断壁残垣,却被断壁后面的惊叫声吓到。
归翎抬枪欲挑,却看到这个毒人有些眼熟。
林雨?!
几年前在归翎还是新丁的时候曾被派来协助过的人,任务已罢他为何还在此地,而且还变成这副模样?!
军娘心下大惊收枪顿马,其余几人皆是跟着一停,不解的看向归翎。
“林前辈?”
被吓到的“人”衣衫破烂,并未认出来者是谁。
“林雨?”
归翎不放弃的又叫了遍对方的全名,可那“人”除了害怕便再无其别的反应。正在军娘不顾其余几人的阻拦,欲下马一探究竟时,又从破屋外传来另一个“人”的喊话声。
“老魏,给我酒!”
循声看去,竟是一个毒人在说话!只见他迈着不灵便的脚,摇晃的走向众人。
“卢村长?”
归翎突然想起师兄的那句感慨“他们啊,都是李渡城里归隐人,半梦半醒度浮生,出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