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建安四年(公元199年),经过多年的角力与博弈,天下的局势,似乎明朗了许多。
这年秋末,袁绍联合南匈奴、乌桓,又与曾经的对手、黄巾余党黑山军张燕结盟,西南两路同时并进,直捣公孙瓒所在的易京。公孙瓒一边整军备战,一边写信给驻屯白城的儿子公孙续,让其率兵救援,举火为号。这封密信被袁绍所得,录事周齐建议将计就计,袁绍听而从之,公孙瓒以为援军来到,打开城门,结果大败,引火****,公孙瓒则被乌桓杀死。
占据幽州后,为了稳定局势,安抚当地豪强,袁绍委任公孙瓒从子公孙度为边防重镇辽东郡太守。至此,袁绍所控之地已达万里,户民百万,军二十万,粮草丰足,其成为北方最强者。
与他春风得意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同父异母弟袁术。
三年前,他率军第二次进攻刘备,欲夺取徐州,结果吕布反客为主,成了徐州的新主人,并用辕门射戟之法,使袁术罢兵而返。此后,他便无意进取,在从事张鮍的鼓动下,整日想着称帝建业,第二年正式在寿春称帝,号仲氏。称帝后的袁术只顾自己淫乐,不顾百姓疾苦,民怨沸腾,又遭逢大旱,民无口食,军无粮饷,百姓饿死者众,而诸将多有叛离者。
袁术众叛亲离,前途渺茫,在东南一带拓展自己势力的孙策趁机公开拉起反袁自立的大旗,曹操已制定先平定中原,再横扫南方的战略,故而拉拢孙策,表奏他为讨逆将军,又遣刘备兵分三路征讨袁术,一战平定江淮。袁术既死,吕布独木难支,终被缢死于下邳白门楼上。
在中国北方,能与曹操一决高下的,现在只剩下袁绍,袁绍势大,只能见机徐图,与他相比,荆州刘表、益州刘璋则全然不在曹操眼里,这两个人不过是养肥了身体等他斩杀罢了,刘表一死,张绣自然手到擒来。
至于孙策,曹操认为与他还谈得来,孙策见他时也颇为恭敬,如若归顺最好,反之则斩除,看来一统江山,河清海晏指日可待。四十四岁的曹操每每想到这里,一股奋勇激昂之情便充盈胸口,难以抑制。
唯一让他感到难堪的是刘备,袁术死后,这个大耳郎竟然杀了他委派的徐州牧车胄,据守小沛,北结袁绍,共同抗曹。
还是郭嘉说得对,刘备雄才而甚得众心,终不为人下,他劝我早日图之,我却因怕杀一人而失天下之心没有为难他,悔不听郭嘉之言。我在他最危难的时刻接纳了他,没想到他竟不顾恩情,与我为敌,是可忍孰不可忍!
曹操决定讨伐刘备,荀彧以“刘备小疾,当先除袁绍”劝阻他不宜出兵,不听,派遣中郎将王忠领军三万扑向徐州,为保全胜,他还让长史刘岱随军,结果还是被刘备打得丢盔弃甲,大败而归。
蒋济当时也在营中,这是他入司空府后第一次随军出征,却遭如此结果,让他很是羞愧,回到许都后连夜写了份检讨书呈报曹操,说自己未尽职责,甘受处罚。但曹操丝毫没有怪罪他的意思,还自责自己一时糊涂,让将士枉送性命,罪在己身,与他人无关。
回到家后,蒋济将早上情形跟辛毗一说,辛毗叹道:曹司空通脱旷达,高瞻远瞩,袁术鼠肚鸡肠,鼠目寸光,焉能不败!
这句话勾起他自己内心无限伤感,不禁潸然泪下。袁术死后,辛评为报知遇之恩,一心殉死,任辛毗怎么劝说,也无济于事,他继而欲与兄长一同赴死,却被喝阻,辛评要他为辛家留一条根,话虽如此,可是自己能安然处于人世吗?
蒋济下山入司空府,很大程度上与他的出身有关。
三年前在许都初见曹操,给他留下了难以抹去的印象,撩动了他那颗年轻奔涌的心。他屈指一数,侍奉先生左右已有数年,也该是出山的时候了。
他知司马家与曹操有旧,便征询司马懿的意见,司马懿听他有意出仕曹操,不觉冷笑,不过好友的这点心思,他还是能理解的。
蒋济出身庶族,对曹操这种门第不高,其父甚至都不知道从哪里抱来的人,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这跟他与司马懿、与辛毗情趣相投,结为至交截然不同。后者更多基于性情,比如年轻人都有的率性、真诚、达观以及不拘小节,而对曹操,无疑是身份的认同,这比性情的影响更加深厚,也更加彻底。
汉武帝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朝廷定制以察举、征辟选官任才,四百多年来,这种由公卿、列侯和州郡显宦推举人才的方式,因关乎高门世宦的身家前途,逐渐成为他们私相授受,维护血统家世的工具,而寒庶之人则永无出头之日。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别说做官,就连通婚也被斥为良贱不分,彼此之间泾渭分明。像蒋济这样出身的人,最多在郡县中做一小小的吏卒。
察举、征辟的弊端司马懿心知肚明,但让寒族庶民坐天下,那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光武复汉以来,一直就是皇帝与士族共天下,方才有光武中兴、明章之治。如今之所以兵祸连连,社稷倾颓,民生维艰,都是由于宦官擅权、何进无知、董卓逞凶导致的一系列后果,而追溯这些人的身世,无不是贱姓庶民。即便是为了司马氏族的荣耀,司马懿也不能任其颠倒。
只是那些赫赫的世族大家,死的死,亡的亡,剩下的,袁绍无能,刘表无心,刘璋无力,都是一捏就碎的软柿子,反倒是曹操,稳扎稳打,节节发展,一片欣欣向荣。就内心而言,司马懿看不上他,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太监的孙子确有些手腕。
人各有各的命运,不管是有命无运,还是有运无时,或者时运不济,都有他该走的路,该做的事。蒋济既然已有了主意,司马懿知道自己说得再多,不过空费唾沫,只是胡昭自从经历了那次事件后,苍老了许多,其他弟子在这半年里也陆陆续续地走了,身边只剩下司马懿与蒋济。司马懿自己除了母亲生病回过一趟家外,片刻不离胡昭左右,他希望蒋济能多留些时日,曹操若真心求才,也不会在意一时,因此蒋济在陆浑山又住了三年。
汉建安四年(公元199年)七月初九,蒋济肩挎土灰色的布包,骑着司马懿送给他的坐骑,满怀豪情地走进了许都城的正门承光门。
蒋济的到来,让曹操很惊喜,不顾地位悬殊,拉着他的手,举止亲切,还对下属说:
“得孔明高徒,大事何愁不成。”
委任他为西曹属,秩比二百石,为陈群副手。陈群为蒋济在外城的东面挑了间一进的房子,又拉着他去买了些家用物什,等擦洗完毕,摆放妥当,已是傍晚。蒋济请陈群吃酒,两人对酒当歌,回忆在陆浑山的日子,陈群问起司马仲达如何,蒋济回答身壮如牛,两人哈哈大笑,又彼此取乐,直至喝得酩酊大醉。
两个月后,辛毗来到了许都。
辛毗逃出来后,先是回了趟家,母亲如今与叔嫂住在一起,帮着看顾二叔的幼子,男耕女织,虽然辛劳,倒也其乐融融。他不忍母亲伤心,没将兄长殉主一事告知母亲,住了半个多月,北上陆浑,看到昔日读书琅琅、热闹舒逸的书馆,竟至如此萧索,经司马懿一说,方知缘由,想起自己的遭遇,百感交集,落泪不止。
司马懿询问辛毗接下来有何打算,辛毗摇头说现在心绪如麻,暂未考虑。
“可曾想过去袁绍处?”
突然被他这么一问,辛毗有点茫然,他素知司马懿一向鄙夷袁绍,怎么说起这个来了?难道他自己轻蔑河北袁绍,就要把自己的同门往火坑里推吗?
见他面有不悦,司马懿收起笑容,郑重其事地说道:
“佐治,你知道,我决不是信口雌黄之人。子通这一走,我感触很深,也想了很多。”司马懿鼓了鼓鼻翼,双手放在胸前,“你家虽然家道中落,但祖上毕竟也是大族,我司马氏更不用说。咱们自幼学文,一言以蔽之,就是让我们养浩然正气,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非我同类不能解心,那些野夫氓隶更是迂腐愚钝,只知大族钟鸣鼎食,却不知食肉者谋,天下事还得依靠世家。
“光武皇帝军兴时,寇恂、吴汉、邓禹、贾复、冯异、景丹、耿纯诸人率部曲投顺效劳,遂以再造汉室之功赏邑赐爵,他们无一不是世家,其中又以颍川、南阳居多,那是何等荣耀,何等光彩。现下情势细说起来,与光武皇帝起兵时并无不同,但说起华冠巨室登高一呼,力挽狂澜,无一个能与云台大将相提并论,实在可恨。”
辛毗不知道他说的这些与袁绍以及自己有什么联系,只听司马懿继续说道:
“家父曾言‘位卑者其心亦有大乘’,以前我不是很懂,现在算是体会到了,你看看曹操就一目了然了。不说曹操从小小的洛阳北部尉晋阶司空,单是能活到现在,也算不容易。”
说到这里,司马懿停了一下,他想听听辛毗的看法,然而辛毗只是紧绷着脸,一言不发。司马懿忖度,这个辛佐治,蒋济说他少负异禀,我看真是应了那句话,小时了了,大未必佳。我说了这么多,他竟听不出什么意思,该不会伤心过度,把脑子哭坏了吧。
“有时候想要成事,不得不放下身段,忍一时,进一世,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也会出仕曹操这个宦竖遗丑,只是还不到时候。”他给辛毗倒了碗茶,笑道,“我想请佐治兄入幕袁绍,鼓动他出击曹操,看看曹操能否一如既往地化险为夷。”
“你这是让我手执马鬃斗蛐蛐啊,可是仲达,”辛毗指指自己的胸口,声音低沉地说道,“你这是用朋友之躯,遂自己之心,不太地道吧。”
司马懿点点头,这一点他承认。
“而且,你不是早就说过,袁绍引颈受戮之主,胜出者定是曹操无疑,你还让我去作甚?”
“佐治问得好。”司马懿双手抵住书案,稍一使劲,从席上坐起,昂头挺胸,显得精气十足,“重点其实不在袁绍,正如丢鸡饲虎,并不是观鸡如何,而是看老虎有多凶猛。《左传》上说良禽择木而栖,栖之前,恐其徒有其表,总得先瞧瞧结实与否吧,否则一旦木头沉底,岂不成了无枝可依的野鸟了?”
“这么说,等曹操灭了袁绍,你就入他的司空府?”
司马懿诡异地一笑,不置可否,辛毗向前倾身,正要逼问,一想,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都在情理之中罢了,遂臀压脚跟,坐了回去,继而问道:
“你这心机倒是藏得深,以前我怎么没发现呢?几年不见,你变化真大!”辛毗这句话显然有揶揄之意,“那等袁绍败了,我当如何?”
他的意思是,袁绍死后,曹操会不会杀了他。司马懿像是事不关己似的缓缓说道:
“曹操纳士心切,用你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杀你?再说,不还有荀彧、陈群、蒋济他们嘛,他们定会为你说情,再不济,还有我,我可不会让你白白送死。”
这回司马懿没有笑,而是眼神坚定地凝视辛毗。
司马懿的一番话,虽然让辛毗感到意外,但并不排斥。
托身袁术,给他卖命,本是迫于兄长的强逼,他也曾献过几个计策,袁术竟一条都未采纳,自是更无意辅佐,整日喝酒耍乐而已。兄长让他振作,并替袁术说项,只因曹操东征,宰杀了他四员大将,故而性情大变,让他早日释怀为是。
辛毗本就知晓曹操的些许事迹,因此并不在意,对兄长口中所言的迎天子,建新都所谓“枭雄手段”也只是应声而已,即便是曹操广发求贤令这种让天下贤才尽欢颜的大事,他也清冷对之。
他常与司马懿暗中通信,早知陈群应荀彧之邀做了曹操司空府的西曹掾,蒋济也属意于他,陆浑友人才兼文雅,学比山成,断然不会胡乱择主,肯定是看到曹操有可取之处。他不是没有动心,可是对他来说,动心只会让他伤心,他不可能与兄长断绝同胞之情,失礼仪坏人伦的事,他是做不出来的。
如今,袁术已亡,兄长已逝,他唯有干出点名堂,方能还报兄长的在天之灵。
“好好活着!”这是辛评最后的嘱咐,他永远不会忘记。
他已决心投曹,打算探望过胡昭与司马懿后就去许都,司马懿改变了他的主意。
司马懿说的没错,曹操靠自己的一双手打拼到现在,确有他的过人之处,若以“运气”二字来论,未免小瞧了他。同样是镇压黄巾起家,曹操虽然也有颓败之时,但总体来说是一路高歌猛进,刘备恰恰相反,这就很能说明问题。
不过现在依旧血沃中原,下定论还过早,想当年,王莽其人谦恭俭让,礼贤下士,被奉为周公在世,朝野视之为力挽危局的不二人选,共推其为新主,可结果呢?还不是落得个人死朝亡的下场。稀世通才、古文经学宗师刘歆辅弼王莽,忠心其事,但也正因为这样而遭后人唾弃,别看今朝曹操踌躇满志,万一重演王莽故事,那比起刘歆,自己的结局可能更糟,死则死矣,只是辱没了门庭,永世抬不起头来。
华丽的高屋经不起风雨,不加虚饰的梁柱才能长久,以袁绍这只瘦骆驼试曹操这只饿山豹,观其动静,看其手段,窥其心志,给自己一个转圜的余地,真是一方妙策。两人约定妥当,辛毗先到许都看望了几位旧友,而后起程赴邺。
袁绍接到袁术败亡的消息,是在他死后的第二天中午。
袁绍虽是袁术的哥哥,但由于是小妾生养,从小就被身为嫡子的袁术看不起,如今这个总骂他“家奴种子”的人死了,虽说长期不睦,但毕竟兄弟一场,心里也难受得要紧。因此,他不仅收留了袁术的家人,奔逃到邺城的袁术属下,不问出身、尊卑,也一概接纳,辛毗就这样顺利进入袁绍军中。
辛毗到来时,“二子之争”已愈演愈烈,所谓“二子”,即袁绍长子袁谭和少子袁尚。袁绍年近知命,有心含饴弄孙,安享晚年,便下令让最疼爱的少子袁尚继嗣。袁氏虽是权倾天下的官宦世家,却从未创过坐拥四州的盛业,他心满意得,儿子即位后,只需守住这个家业就够了。
袁谭身为嫡长子,怎能容忍本属自己的位子被他人坐了去,常在袁绍面前表露不满,甚而暗示不惜与弟弟兵戈相见。母凭子贵,儿子做不了河北之主,其母定然晚景凄凉,故而一有机会,正室袁陈氏就在袁绍面前哭哭啼啼,哀叹自己不幸,欲让他回心转意。
支持袁谭的郭图、沮授、田丰,又以周公创礼,立长不立幼,传嫡不传庶,百般劝说袁绍。
田丰言:“以幼代长,取乱之道,齐桓公、赵主父之祸字字在简,切不可以私人之好,毁辛苦之业,还望主公三思。”这分明是在指责袁绍不顾大局,只算计自己的那点****缠绵。
郭图则比较委婉:
“主公春秋正盛,前年于夫人还诞下个姑娘,依在下愚见,立嗣之事可缓行,目下天下还不太平,主公当弃安逸,图略八荒。大公子主掌青州之初,地方豪强并立,局势不稳,大公子以一人之力,北排田楷,东攻孔融,扫荡群豪,方有青州今日盛况,可见其雄才武略,可当一面。上月,曹操又攻占河内,将势力推进至黄河以北,其势盛强,如主公不先发制人,恐有后患。”
郭图意思很明白,是提议袁绍委派袁谭东征西讨,借此累积军功,树立威望,进而掌握兵权,有了兵马,不怕那个小儿得瑟。
袁绍本以为立了嗣子后能清闲逍遥,却事与愿违,弄得家里鸡犬不宁,属下争闹不休,整个邺城人心惶惶。为了平复这场动荡,他无奈地收回了立袁尚为嗣的命令,但还是赐给他食邑两千户以作安抚。
萧墙不宁乃败亡之兆,看这样子,袁氏灭门为期不远了。辛毗望着窗外的秋槐,露出不为人察觉的冷笑,随后给坐在对面的审荣倒了杯酒,等他喝完,辛毗才举杯凑到嘴边抿了几口。
审荣是总幕审配的侄子,现任城尉,专事北门防卫诸事。辛毗来邺城两月有余,与他最合得来,大概是年岁相仿,又有共同爱好,当然,之所以与他走这么近,其中的缘由辛毗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