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个被阿昭称作“二叔”的男子口中说的“都死光了”指的是贼寇,三十几个贼寇,一个不剩,都被杀死了,但护卫队也付出了死七人、伤十二人的沉重代价,阿昭的父亲就在这七人当中。
那些痛失亲人的庄上百姓,个个急红了眼,不顾长老们的劝阻,抄起镰刀、斧子,冲向红石峡,砍下贼寇的脑袋,准备祭奠他们的丈夫、儿子、父亲,尸体则被抛入崖下。
飙在脸上、衣服上的鲜血缓缓往下流淌,手上拎着血淋淋的人头,竟没有半点恐惧,有的只是无法形容的愤怒,没有号哭,没有咒骂,天近黄昏,残阳如血,凌乱的脚步啪嗒啪嗒响彻山谷,更添一丝悲戚。
一向善良淳厚的庄户人,竟会做出与贼人并无二致的举动来,虽然他们是为了替死去的亲人报仇,但那份残酷冷漠,却让司马懿等人不寒而栗。
死者为大,即便是坏人,既然已死,理当收葬安息,为何还要让他们死无全尸呢?
再看怀中的阿昭,虽然渐渐止住了哭声,但他的双眼已全然没了往日的神采。
阿昭的母亲生他那年就死了,如今父亲也没了,他彻底成了孤儿,原本还指望着二叔收养,但婶婶怪他晦气、嫌他命硬,不管长老们如何说,就是不同意。二叔遭逢此劫,变得有些痴呆,手脚也不如以往那般利落,有心无力。
司马懿将阿昭接到自己身边,食则同桌,寝则同床,学馆成了新家。时间能冲淡悲伤,却也能让记忆更加清晰深刻。阿昭的心灵受到严重创伤,恐怕短时间内很难恢复,司马懿所能做的,就是照顾好他,让他感受到周围人对他的关爱,让他早日摆脱父亲死去带来的阴影。
百日祭过后,陆浑山除了几家迁到山下过活以外,其他人陆陆续续恢复了正常的生活,但依礼,阿昭还需服孝守制,不能参加一切宴饮欢娱,他便一心守在学馆,安心读书。
秋风送爽,日在重阳,本该登高览胜,踏秋饮菊,然而为了顾及阿昭的感受,学馆没有举行特别庆祝活动,只遵循古礼,举行了简单的祭祖仪式。
事毕,胡昭领着司马懿、蒋济二人,换了身素服,到后山去给死去的壮士上坟,回来后,看到崔琰抱着阿昭,正说着什么。
“季珪,你什么时候来的,每次都像神仙似的缥缥缈缈?”
胡昭在他身边坐下,司马懿、蒋济分立两头。
“我这回是做讨人嫌的活计来了,少不了挨你骂,不过骂我之前,你先听我说件事。”崔琰放下阿昭,揉了揉大腿,说道,“曹操南征张绣,张绣降曹,曹操封了他做建忠将军。张绣生辰那天,诸官道贺,曹操也亲自登门。其婶张邹氏在堂前周旋,曹操见其美貌,竟强纳她做妾,张绣觉得受了侮辱,便造了反,杀了曹操长子曹昂和侄子曹安民,后回穰城,再度与刘表联盟。”
“怕又是贾诩搞的鬼。”
司马懿想起在家时父亲说的那些话,不禁脱口而出,崔琰抬头觑了眼司马懿,点头一笑,又对胡昭说道:
“曹操围攻穰城不能克,后环夫人生曹冲,曹操遂解围退还。曹操丧一子,得一子,可说是人间悲喜都让他尝尽了,此后也不急着征讨张绣,整日陪他那个宝贝小儿,还有就是忙着招贤纳士,为此还下了道求贤令。前几日,荀彧跟我聊起这件事时提到了你,说当初征召陈群时,把你也请去就好了。我以为他说说也就罢了,没想到第二天跟我说,曹操让他来请你出山,不巧染了风寒,只好托我走一遭。我知你躬耕乐道,无意仕途,可老友所托,又不能推辞,只好硬着头皮来讨你的骂了。”
胡昭将阿昭抱到膝头,吩咐蒋济去煮一壶茶来,久久注视崔琰,让他有些不习惯。等蒋济煮好茶,倒了两碗送到面前,胡昭这才说道:
“知我者季珪,误我者亦季珪,往事还在心头,今朝你又来给我添堵。”
胡昭便将三个多月前发生的与贼寇拼死一战的事讲与他听,崔琰听后,哀思如潮,怜惜地看着阿昭,良久不语。胡昭一拍阿昭的屁股,让他到山后去玩耍,他担心方才一番述说又会引起这个孩子的伤心。
“孔明,曹操的意思我是带到了,也算对荀彧有个交代。曹操最近从豫州迁了万户到许都,以增加人口,如今是又吵又挤,快把我憋死了。不过我倒是认为,天下汹汹,人怀危惧,能改变者只有曹操,我身在许都,亲身看到在曹操治下,无不时和景丽,物阜民安。最了不起的,是在各地广兴民屯,使流民有安所,使饥民得温饱。或许中兴汉室,全在他一人身上。”
“季珪,你这是在劝说我吗?”胡昭抿嘴一笑,“你我相交多年,你还是不了解我啊。不说这些了,你什么时候把《公羊传》注完,我还等着拜读你的大作。屈指算来,你差不多也有七八年没有动笔了吧。”
一旁的司马懿静听两人的谈话,那个长着一双小眼的曹操在他脑中隐隐浮现。
重阳过后第二十天,崔琰又像神仙似的飘到了陆浑山,不过这回他不是一个人来,还带着荀彧。
荀彧一见胡昭,立刻口称“先生”,行大礼。两人寒暄了一阵,还没坐定,荀彧从怀中取出曹操亲笔写的帛书,毕恭毕敬地奉给胡昭,胡昭接过来,两眼细细扫视,将帛书放到一边,沉吟有顷,说道:
“久闻荀令君居中任事,多为操劳,今竟为山中一朽物,亲赴鄙陋,愧煞老朽了。季珪曾言荀令君乃‘天下之菁英,帷幄之至妙’,曹操既有令君如此高才,为何还要来寻朽木?”
“桓、灵以来,天下倾颓,生灵涂炭,在下以为定海内者,除曹操者无他,故而佐之。然则一人之力微薄,众志成城无穷尽也,今曹司空广布求贤令,希冀与贤人君子共安天下,天下既平,神器自安,汉室延祚,此正是有识之士用世之时。且曹司空务本求实,不尚虚华,唯才是举,不拘一格,非袁绍、袁术、吕布、刘表之流可比,先生难道不想留名千古吗?”
“荀令君好一副口才,老朽领教了。”胡昭捻须笑道,“说起来,曹操身边的智谋人才,多为颍川人,荀令君、陈群、郭嘉,曹操司空府真是人才济济。”
“上月,避难荆州的内侄杜袭及其好友赵俨也应招贤令,北归许都。曹司空还写信给在下的小侄蜀郡太守荀攸,共济大事,曹司空求贤若渴,殷殷之心确为天下少见。”
“你看看!”胡昭冲崔琰笑笑,“天下奇才,曹操分得八斗,又怎么能说一人之力微薄呢?老朽亦如夜空中一个小小的星辰,少了老朽这一颗,夜空依旧璀璨。”
“先生过谦了,先生怎可自比星辰,在下以为,先生犹如当空皓月,即便星辰再多,如果没有皓月映照,也会暗淡无光。”
胡昭看看时辰,已是申时,心想这两人应该还没用饭,便亲自下厨,由司马懿和蒋济帮工,为崔琰和荀彧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饭。
席间,几个人像是约定好似的,绝口不提出山一事,饭后,待安妥住处,胡昭叫来崔琰,先是给他煮了碗茶,而后说道:
“季珪,你可知,像你我这样的人,最易被名声所累,自以为身负天下企望,到头来却成了世人笑柄,终不能自得其乐。故而无论曹操为人如何,是否能中兴汉室,我都不会出山,只是怕他会像当年袁绍那样,三番五次来请,搅得我不得安宁。因此我决定,随你们去趟许都,亲口对曹操表明心意,我也好落个自在。荀彧怕是赶路赶累了,一躺下就睡着了,明天再跟他说这事。”
“好吧!”崔琰似乎有些失望,“人各有志,你说得对,可能我还没有完全了解你,我这朋友做的,有愧有愧。”
次日天蒙蒙亮,胡昭带着司马懿、蒋济跟随荀彧去许都,崔琰则留在山中继续注他的《公羊传》。
许都北临黄河,南通荆襄,西望巴蜀,东接淮扬,农牧发达,交通便利,便于耕作及粮草的储运;更兼河流纵横,山脉叠嶂,虽处四方之中,却进退适宜,无惧诸侯包围。另外,许都所属颍川郡,自秦王政十七年(公元前230年)设置以来,就是人口繁盛的大郡,极有利于抽丁募兵,更关键的是,此地人文荟萃,奇才辈出,有诗赞云“孕奇钟秀异人出,词华哲匠多精能”,将国都设于此,能招揽更多的人才。
无论是从人、时、地来说,许都都是一个占尽了优势的适中之地,曹操选择许都作为争霸的根据地,便是基于上述的考虑。
才刚远远望见许都的影子,司马懿就被皇都的气势给镇住了,不说正门重檐翘角,面阔九间的敌楼,单是高达近四丈的城墙,就不知要比温县大上几倍,护城河与之齐宽。司马懿历经的地方不在少数,但有护城河的只有许都,其他的无非是在城外挖一道一人多深的壕沟。
司马懿在承光门前抬头驻足,抚摸着城墙,直到脖子酸疼,才依依不舍地进得城来。
“许都原先不过是郡内小县,经曹司空增修,不仅新建了内城,还扩延了外城。”身为许都本地人,荀彧热情地介绍着,“如今街衢洞达,闾阎且千,九市开场,货别隧分,庶民富家各处安乐,世风民情更与别处不同。”
荀彧说这话时没有半分言不由衷的神色,他是发自肺腑地褒赞曹操的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