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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通讯员(2)

“哦,认错,谁呢?不,我问你是不是晓得他的名字,你不能答应我吗?”

他万想不到对面的人,突然便生气起来,撒了手;又掉过忿怒的面孔,叱骂着说:“哼,你这王八!”

这时候,他的心里觉得突然受了一种痛苦的谴责,两只手抱着颈脖,随即跌倒下去。他的头非常沉重,面上烘烘的发热。无论他是怎样的想,那少年临死时的各种叫声,总是存在他的心头,这样,他便暗暗的惶急起来,因为,无论如何,他总是没有法子抛去这件痛苦的事情……“口令!”周遭是更加沉寂了。

“口令!”

他往后退了一步,正要蹲下来,便听见“扑通”一声,后面的少年已经跌下水涧去了。然而,手电和枪声一齐射来,他怎么能够在那里多站一刻呢?他已经伏下他的身,并且安全地爬到那山坑里去了;然而,……“我不能跳进那水涧里去挽起他?倘若我到了他的身边,他不会跟随我从那水涧里逃出?喔,我却自己先走了!……”想到这里,他觉得非常惊惶;他站起身来,又是跌倒下去了。

于是,他无论碰到什么人都拉着,告诉他那一夜的事;当他说到他的朋友在水涧里给人挽上山坡去凌迟时,他自己假做一只猪,用手掌当做屠刀,猛可地向胸口劈刺下来,于是,他从恐怖的嗓子里发出颤抖的叫声,他立刻又跌倒下去了。

巷口的人,起初在他的四围堆成墙堵,但是,谁都没有听出什么,以为碰见一个疯子,就走开了。现在,他的边旁,只存有几个孩子。

“这一边是树林,”一个孩子挽起他那垂下的头,捻开他那合闭着的眼睛,“那一边是山涧,喂,你刚才是这样说吗?

那末,你再叫:口令!砰砰!扑通!……”于是,他伏下身子从林吉的面前爬到背后,“喔,我却自己先走了!我却自己先走了!……”

“哈哈哈!……”他们都笑起来了。

现在,林吉在他家里的床上躺着,他是病了。

江萍的同志到他的家里来看他。他本来是微笑着的脸孔,现在已经变得异常愁苦,而且比前枯瘦了许多。他一提起嘴巴便摇着头。但他还是自己诉说自己的事,这却丝毫没有改变。

“少的死了,大的却逃了回来,你说这是对的事吗?”末后,他含泪的问。

“喳!”这位同志却表示没有这回事:“这是什么呢!”

但是,停了一会,他忽然想起一个譬喻给林吉说:

“老林,我们现在什么都不必说,我单说医生的事给你听。

一个医生,到某地方去给人医病,但是病人已经快要死了,医生没有法子,只有眼巴巴,看住那临死的病人在喘着气。他说:‘我是医生,我是竭尽了我的能力来医治你的,可是,没有法子,你一定死了;我很难过,因为,无论如何,我是不能跟随你死去的!’你想,别人是不是可以说出这句话来责备医生:‘你为什么不跟着他死去呢?’——老林,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然而,他便是说了再多一箩的话也没有用处。林吉合了他的眼睛,提起嘴巴来又摇着头问:“但是,少的死了,大的却逃了回来,你说这是对的事吗!”

其实,他现在所需要的是一种药石般的责罚;对于认罪的人,安慰是没有用处的。

一天过一天,他的病渐渐的沉重下去。他的妻,从另一地方探得那少年的姓氏,瞒了一总的人,自己走到他们遇事的地点,焚香烧锭,望着山堆上放哨的敌军,念出那少年的姓氏来,替她的丈夫讨魂,但是,这也没半点效果!

邻居的人,依然常常到他的家里。他们也曾说了许多的话,给林吉开心的。

“哼,老林,——人家晓得什么,也学人在夜里走路,容易?”这个人,他是非常厌恶学生走到他的门口来演说的,一提起便讥笑那被难的少年;“嘿,燕洲吴石龄的事,你听过吗?口哀,读两本书,只会做麻骨梯玩耍,出来干什么鬼?喔,那一夜,一个同他带文件的人,险些儿也给敌军做了。你说怎样呢?那个交通员——带文件的——走在他的后面,他说他的胆子很好,你有什么法子呢?那个地方,大约也是敌军放哨的所在,右边一条车路是直通东海的,从我们江萍到县城也有一条车路通过那里,那个山,原来是很小的,但是它生在这两条车路的总口,四围又是很平坦的田园,站在那小山的顶上,可以了望到很远的地方,敌军也很有眼色,一来便爬到那小山上去放哨了。那孩子——吴石龄呢,刚才在老婆的裤肚里爬出来的!——他较有见识!他就提议了:‘叻,这地方太危险!’又说什么‘不好两个行在一起!’他的胆子很好,并且说:‘我做尖兵,我先走过去!’那个交通员,姓李,喔,将军山脚李潭水,鹭鸶脚,坏了一边鼻管的,你不曾看过?你叫他落火坑也不用加嘴的啦,其实哪里没有胆子呢!但是,要说他走在后面,这倒也可以!那时候是中夜一点钟左右,吴石龄真的先走过去了。照公道说话,这衰丁两条腿子倒也长得十分结实咧!

但在前头等了一个时辰,便觉得不妥当起来。原来他是和李潭水约定半点钟后到前面的一座古墓相等的——其实,他连一个时辰也等不过去,——口哀,叫这粪箕仔纸还未解完的孩子,自己一个人走近那座古墓,连魂都散了,李潭水还不曾走到,他心里一着急,便喊了起来——‘潭水呀……潭水呀……’这样喊着。但是,李潭水刚才在那小山下走过一条石桥,他听见有人叫喊,一不留神便踏错了一块石板,‘京——贡’的发出声来,山上的敌人,到了夜里是散布到陇畔上去巡逻的,那时候,他们便立刻开枪了!……”

“以后呢?”另一个问。

“以后?——你说这样不是很危险吗?”

停了一会,他又接着说:

“李潭水后来又是那个衰丁救了他,吓,谁想得到呢!”

“这是活该的,吴石龄听见枪声就走了。那里四围都是水田,吴石龄像一只涂龟,在水田的泥浆里爬过去的,哈哈,这孩子,连吃奶的力都出完了!他走了四里多远,穿进了一个乡村,——新寮?孔子寨?那乡村叫做什么名字呢?喔,我忘记了!——那时候,敌军还没有开始围乡,四乡都设有巡夜的人,在提防敌军的侦探。

各地的同志是约定了秘密的信号的,——你不晓得口令?但是吴石龄慌得口令都忘记了,‘口令!’他听得前面有人,心里着急起来,便向一个池塘扑进去,于是,全乡的人把铜锣敲动起来,集合了许多梭标队,一面包围着那池塘,一面派人带剑子跳进水里去搜索,他们以为吴石龄是敌人的侦探了!他们的铜锣声和喊声引起了四围的乡村,四围的乡村也起了骚动。在那里放哨的敌军,至多也不够一连,他们有法子在那孤小的山子维持下去吗?——连屁股都丢掉了!李潭水便从他们的手里活活的逃了回来!”

“吴石龄在池塘里给人搠死了吗?”又是另一个问。

“哈,我说到这里又要失笑!你说吴石龄这个涂龟,他是钻进哪里去了呢?那池塘的岸畔,架着一架水车,有人准备在那里踏夜车的。天旱,高的田已经开了裂缝。吴石龄便在水车的底下藏着,他们也没有法子把他搜索出来。末后,李潭水走来了,他把大概的情形告诉他们之后,大家都晓得刚才是追错了人,李潭水站在池畔,就把吴石龄叫了出来,——哼,还要叫,倘若我是李潭水,我一定给一把剑子结果他——留了他有什么用呢?”

但是,这样的故事除却增加林吉内心的痛苦,也没有半点用处。当他们在谈论的时候,林吉常常是不舒适地在床上翻转着,不然,便是紧闭了眼睛,或者睡着了。

有一次,在他家里谈论的邻人,有一位忽然对林吉诘问着说:“喔,老林,为什么你那时候不开枪还击他们?身上的曲尺,不是碰见敌人的时候拔出来用的吗?哼,你这傻瓜!”

这时候,林吉却含笑地扳起身来,把那位朋友的手拉到自己的额上,对他说。

“你说得十分对!——你拿起拳头来击破我的头吧!来,你听我说,我要……”

于是,这位朋友假意在他的额上拍了一下,然而这使他很忿激。

“我要你击破我的头,一点也听不懂?……”

说着,立刻拔起了他的曲尺,许多人都惊慌起来,青了脸,连忙跑出了门口。

林吉的妻听见了,随即碰进屋里去。然而,她只看见丈夫和那枝手枪一同在床沿跌倒下来,她的耳朵受了一阵过激的震荡,立刻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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