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红的夕阳平躺在水面上,映透了半边河水半边天。
“真是美啊,”阁楼里的人端着酒杯安静地这样说着,“仲宣先生写《登楼赋》的时候看到的也是这样的美景吧。”说完便抬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记得这楼最近一次大修还是万历年父王在的时候,知府周绍稷主持修建的。号称楚天四大名楼之一,如今怕是也在劫难逃了。文月啊,你还记得《登楼赋》第一段么?你素来记性好,背来我听听。”阁楼上的人再斟一杯对着楼外的白衣男子示意。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背坟衍之广陆兮,临皋隰之沃流。北弥陶牧,西接昭丘。华实蔽野,黍稷盈畴。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白衣男子一字不漏地诵了出来。
“多美的地方啊,”阁楼上的人抚摸着木质栏杆望着远处自言自语说着,“如今多看一眼就少一眼”。
望着城内盗火四起,喊杀连天,往日宁静的城里突然变成了人间炼狱,恶鬼们正在四处搜索什么东西。城垛上已经没有一个守城兵士,白衣男子俯身在仲宣楼外泣不成声,曾经以一身无暇素衣闻名的白衣右长史如今也顾不上满是灰尘的城砖地面了。
“殿下,听微臣一声劝吧,殿下。现在渡江北去还来得及,逆臣贼子只带了二十八轻骑过来,臣已叫人备好了渡船在江边,将方圆十里内的其他木船全部焚毁,逆贼们绝不会追上的。臣恳请殿下速速渡江……”
楼外西风烈烈,大明旗托着女墙缝隙的杂草和着西风劲舞。楼内传来一声长叹,语气倒愈发平稳。
“陈文月啊……”
“臣在。”白衣长史挽起长袖拭了拭眼泪。
“你跟着我已有快二十年了吧,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城破贼入只有你还陪在我身边,其他大臣都树倒猢狲散了吧。”
“回殿下,自天启二年,臣奉悊皇帝旨意赴藩服侍殿下至今正好二十年。微臣愿与殿下同进退。”
“你说我算得上称职的藩王和称职的朋友么?”亭内之人冷笑一声自言自语。“自先宪王于正统元年奉旨从长沙迁藩至此,已百有余年。而今你却让我弃藩而逃,如此狼狈模样我有何面目北上面见圣上。我没有听你劝说以藩镇之名举兵自保也没有让杨嗣昌留下部分驻军,连累你至此我也于心不忍。你赶紧乘船北去吧,我犯的错总得要人来承担,你不该被卷进来的。从二十多年前我都一直没把你当做下臣,你是我身边唯一值得信赖的朋友啊,在你到我身边之前我一直从来不敢相信任何人,父王教会我身为王就应该学会忍耐和寂寞,而你却教会了我怎么去相信别人。离开我吧!回到朝廷你还是靖国公,去辅佐陛下匡定天下吧!我去意已决,你再跟着我只有死路一条!”楼上的人靠在柱子上严厉地盯着伏在地上的白衣男子。
“殿下何出此言,殿下自幼生性敦厚,忠诚果敢。自微臣跟随殿下以来,凡殿下言行举止莫不皇家典范,所思所虑莫不以社稷为重,以天下苍生为念。而此番襄阳失守绝非殿下之过,而是杨嗣昌刚愎自用,自以为他那个四正六隅十面网的小儿把戏能将逆贼一网打尽,却冷不防被逆贼们偷袭了后方,而此役所有粮草辎重皆屯于襄阳,他却将重兵一味征讨奔袭以致后方空虚,让那贼人钻了空子。臣定当如实向朝廷启奏,殿下务必以圣体为重啊。臣一日为臣终生是臣,我自幼家父早亡,是殿下收留了我,臣愿一生追随殿下啊,殿下去哪臣就去哪!殿下千万不要想不开啊…”
“罢了,你不必多言。字微先生是忠良之臣,对圣上绝无二心。你不知道的是,此役之败绩以致城破陷贼,最大的罪人是我啊。你以为襄阳城如此不堪一击嘛?前朝蒙古铁骑围困此城五年之久都无法攻下最后守将吕文焕因弓尽粮绝方才开城投降的铁城绝不会因为张献忠二十八铁骑就败下阵来。一个伟大时代的来临总是需要牺牲,我忠义难全只有一死方能谢罪,唯一放心不下的是悦儿…”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本是满脸愁容的表情突然嘴角微微上扬,那里是王爷心里最后一片温软的地方。
说罢,便将案头油灯推到在事先准备好的火药和稻草上,刹那间千年古楼化作一片火海,火势借着东南风愈来愈烈,浓烟滚滚。白衣男子急忙冲上去,不管衣服已被烤得焦黄也不能靠近楼内哪怕一尺,“救火啊!来人啊!救火啊!…”他大声呼喊着,却无人应答。眼见扑救不及,白衣长史对着燃起熊熊大火的仲宣楼呆坐着,匍匐在楼外大声恸哭,磕了三个响头后也纵身跃入被残阳染得鲜红的护城河里。本来静如镜面的护城河微泛起波浪一圈圈向远处扩散而去不久又归于平静,只剩仲宣楼矗立在城东南角静静地燃烧,火光冲天。仲宣楼燃烧的大火也倒映在护城河里,和倒映的晚霞交织在一起,这时候整片护城河都泛着红光,像是水中突然绽放的夏花,那么灿烂。
白衣男子,名震中原的王府右长史,终究就算死之前也还是没有亲口对王爷说出那句话。
史载“献忠出川,夜驰三百里,道杀杨嗣昌使者,取其兵符,将二十八轻骑入襄阳。遂焚五省粮草及刀弓火器,居民望火,以为满城皆贼夺门而出,城溃。献忠入王府,毁其宫室,奸杀妃妾婢女凡四十三人,掳襄王至仲宣楼,焚其尸首,欲以陷藩之罪使杨嗣昌伏法”。
那日正是崇祯十四年,二月初五。襄阳城依旧春寒料峭,和二十年前的早上一样冷,护城河里还漂着浮冰,河岸干枯的柳树上偶有几只寒鸦传来几声啼鸣,未免使人又多出分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