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妹说:“有哥在,还想哭。”
我说:“不如我们结婚吧?”
七妹说:“结吧!”
于是我们在弄堂口的一家照相馆里照了一张结婚证照片。第二天双双从单位请了假,花九块钱领了两个红本本。当时没想过婚房、车子或者嫁妆什么的,各人找各人老妈,用IP卡简单汇报了登记情况。
七妹说:“可惜项链被盗了。”
我说:“定情信物这种玩意儿,唯有失去,方能永恒!”
过后,我们三姐说:“你这话简直亮瞎眼,是个妞,都能动心啊!”
总之那晚我们十指紧扣,在时空巨人关节炎的寒凉中,迈步回家,持证上岗。
6
大约看了一年的房子才出手去买,这期间我师父陪着我们,每周末风雨无阻地到市区各地看房。
七妹常说:“你永远不能忘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有个冒着瓢泼大雨陪你看房的人。”
当然,还不止这些。我师父瞒着我师娘,腾出私房钱替我垫了点儿首付,才让我们在这个城市里有了安身立命的小窝。(PS:我师父是在外面吃顿饭能接我师娘十个电话的人。)
七妹在一家作风严谨的日企工作。
该公司提倡效率,连吃饭上厕所都要小跑前进。七妹发挥了她国家二级运动员的特长,把在吃饭、跑厕所上节约的时间都用在了工作上。最终,她成了全宁波唯一一个公司级先进,发小红本的那一天,她正坐在医院里累得打吊瓶——北京总部说让她传一张玉照通报表扬,我拿起手机说:“要不你躺下,来张超现实主义的!”
七妹病了,不明原因地腹痛高烧。
我在医院无助地枯坐。师兄赶过来,托人在宁波最好的医院安排了床位,并帮忙办好了转院手续,然后带我去就近的永和点了一份最贵的炒饭。
我问师兄:“你怎么知道我媳妇生病了?”
师兄说:“你没来上班,我问领导你去干什么了,才知道你在医院里。以后这种事,别瞒着,不要一个人扛!”
我忽然发现我已经很久没吃饭了,我大口地吃起来,那份炒饭并不好吃,咸咸的,有种眼泪的味道。
间歇地发了几个月的烧,查不出原因的宁波医院已经不再收治了。经月的折腾,让我也发起高烧来。国庆长假,不敢回家,不敢跟父母讲实情,我和七妹并肩平躺在床上,那是世界末日一般的主旋律。
我说:“家里有最后两片安乃近,咱们一人一片,明天天亮如果能醒来,我们一起飞北京。”
北京协和医院的专家,认真复查了七妹的病例,给出了乐观性的论断,医生说:“大病都排除了。你很可能是一种神经负压引起的病症。也就是说,你的病是由你内心承受的巨大压力引起的,不要对自己要求太高,放轻松,慢慢会好起来的。”
在北京,闻讯而来的把兄弟开心地为我们接风洗尘。听到了权威的医嘱,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兄弟,我心花怒放,一瓶一斤装52°的红星二锅头,一会儿工夫就被我喝光了。我和四哥抢着去买单,四哥把我拖出饭店,我清楚地记得他最后说给我的话:“老五,你振作点儿!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7
不知不觉,我从一名普通的检验员成为一名双证的检验师。从一名毛手毛脚的新人,成为一名省级的青年岗位能手。
我会经常出入船厂检测一些大型的起重机械,听到钣金工段把硕大的铁板敲得铿锵作响,仿佛受刑一般哭号;看到切割钢铁船身的火花犹如被割破喉咙的老鸡一样,鲜血四溅,我会有一种怦然心动的感觉。我觉得,这一刻我的生命离海很近,离天很近,离生命的本源很近。
偶尔,我会抽支烟,站在塔机塔帽的顶上,沐着海风,看香烟极速地燃烧,想象着一辈子可能就像这支香烟一样转眼就灰飞烟灭了。
偶尔,我还会写些诗,诘屈聱牙,意象混沌。
偶尔,还会酗些酒。既然抱定决心不和这个世界的事死磕,那么花色更迭的大酒,就成了对抗苦逼的最好解药。
说到大酒的花色,其实也是乏善可陈,无非是红、白、啤、黄、米的排列组合,看心情、看状态、看宾客心情随机筛选。
道场转战,无非在酒店、饭店、夜宵摊。七八个纯或伪纯的爷们儿,几十个瓶子,叮当写意地胡乱堆着,几十个盘子堆砌:骨、刺、皮、壳,胡乱放着;三五成群地捉对吞吐:打火,点燃,吸气,冒烟,口口相传,胡乱臭着。时有再转战,操熟烂的歌词,抱萍水的姑娘,硬撑着肛裂的表情和礼数周详地迎送。酒醒后抱憾,不过尔尔。
年纪大些,酒量退化些。胆魄愈萎缩,心神愈迷乱。年轻时,大学光景,七八扎啤酒下肚,扶着墙滚回宿舍,脱部分的鞋袜后爬到上铺。大脑迅速注销、关机、抛弃身体,一夜无梦地睡到大天亮。
而现在,大酒、小酒之后,迷迷瞪瞪地睡下。半夜里,丑时,毫无征兆地醒来,大脑刷机般清醒,胃囊格式化一般清净,梦境逐渐清晰,兴奋得蛆虫吃了屎一般,抓狂起来。或贞洁或邪恶的欲望,各种念头,各种小九九,织就成一张硕大的锦帛,各种幻相,各种狰狞,各种美色,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极古怪的是有次住在北仑港一家荒郊野外的酒店里,梦将醒时,听到有人高喊“六祖慧能!六祖慧能!”忽然醒过来,房间里一切太平,同事高歌猛进的鼾声,百邪不侵。于是开手机,开度娘,查禅宗慧能,看六祖的真身像——仿佛梦里见过一般,于是学禅宗,丑时、寅时、卯时,大天亮时才迷乱地睡去。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丑时酒醒,无眠,学禅宗,各色诗句,各色辞,各色自以为精妙的断章,从大脑的海绵回里喷如泉涌。
8
后来,七妹换了工作,身体果然康健,日子过得还算闲散。
我仍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每天处理一些看似关乎国计民生的大事,每天重复一些鸡毛蒜皮的鸟事,坚持码字,偶尔酗酒,间或抽烟,浮皮潦草地活着。
宁波城已不如十年前洁净,尾气簇拥着雾霾,工地聚集着扬沙,城市上空像一张青春不再的面庞,雀斑、白斑、黄褐斑、老年斑在此生根发芽,蓬勃壮大。
人们不再像从前那样简单快乐,不再喜欢当面交流,反而更加钟情于微博、微信和数字化的朋友圈。
十年间想通了很多事情,会在心中素心默颂《无常经》:有三种法,于诸事间,是“不可爱”,是“不光泽”,是“不可念”,是“不称意”。何者为三,谓“老、病、死。”
十年间放下了些许俗念,好似《圣经?传道书》所唱:凡事都有定期,天下万物都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杀戮有时,医治有时,拆毁有时,建造有时,哭有时,笑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欢喜有时,悲伤有时。
十年间学会了丁点儿的达观,尽如明代的陈继儒在《小窗幽记》中所悟:天薄我福,吾厚吾德以迎之;天劳我形,吾逸吾心以补之;天厄我遇,吾亨吾道以通之。
十年之前,通宵喝酒,通宵K歌,照样坐怀不乱;十年之后,四两红二,一箱哈啤,不禁高潮迭起,傻笑狂颠。
十年之前,单手劈扣,挂在篮筐上做引体向上;十年之后,高高跃起,篮脖子轻轻划过我中指的指尖。
十年之前,用尿柱敲出一串华丽的音符,一会儿尿成一字,一会儿尿成人字;十年之后,低头看时只有肥大的肚腩,听小河哗哗淌水,直到尿湿了左右的脚面。
十年之间,执着的不再执着,般若的不再般若。
十年之间,低俗的依然低俗,混蛋的依然混蛋。
9
我爸说,装傻充愣的人,生命力顽强。
我觉得他说得不好,死乞白赖活着的人,才顽强。
四月中的一天,我在一座孤岛上检验。
前夜和几个船老大饮了酒,头微微有些发痛。天色微亮时,我只身开车离去。
因为急着赶回单位,车子在熟睡的山道上盘旋飞驰。海已经醒了,远远地搅着苍黄的细浪。油菜花在山坳里开得正艳,太阳从青云的开裂中绽出光芒,如千万把刀剑,直破琼霄。那一刻,天地流金,光芒万丈。
我减慢车速,最终停了下来。反胃感已经消失,头脑彻底清醒过来,刹那间,我觉得这十年并没白活,胸中涌出一句:岁月如刀,此间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