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十年之前,我对宁波的印象仅停留在每日中央一套天气预报之后,那串随屏幕滚动的一行小字。临近大学毕业,我的初恋劝我和她一起回家乡发展,隔着千山万水,我的初恋在电话的另一端说:“宁波市中心有两条江交汇,融为一条新江,三江合流,气势奔涌。”
我初恋讲话的语气一贯气定神闲,借着电波,我迅速脑补了一个两江静流,融汇而下的画面,宁波城安详地将三江水包裹在里面,没有一丝的渗漏,像一张巨大而严实的卫生巾。
1
站台上,我爸把我强塞进人肉罐头一般的车厢。我妈哭哭啼啼,认准我孤身南下,一定凶多吉少。我爸说:“这小子从小就会装傻充愣,滚远一点儿,活得一定差不了。”
我在早春的一场雨后到达宁波,我的初恋因为临时有事,耽误了到站接我的时间。我用全国通用的IP电话卡,在公用电话亭排队给家里报了平安,然后开始漫无目的地溜达。
长春路上的香樟树,葱翠而挺拔,盛放的广玉兰,挺着肥大的花冠,仿佛大白萝卜雕刻出来的一样水灵,馋得我直想掰扯下来,猛嚼几片。空气温和而湿润,像目光交汇时某个暧昧的眼神,像埋在馨香长发里的一声喘息,像我的初恋远远地笑起来,在和风中娇艳欲滴。
我一共面试了三家单位,一家外企,一家民企,最后是一家政府检验研究机构。面试完,我在大楼外的太阳地儿里晒暖,给我首轮面试的大眼睛姐姐追出楼外。大眼睛姐姐说:“别错拿主意,大领导从来没在面试现场决定要谁的,你是第一个,快签吧。”
我当时说了一句很不识抬举的话。我说:“你普通话说得真好,你是宁波人吗?”
大眼睛姐姐忽闪着大眼睛笑了起来,她的脑门豁亮,阳光下闪烁着熠熠精光,和两侧肩章上的光芒相映生辉,金字塔形的光棱,神圣如妈祖,和蔼如以马内利大修女,有一种让人难以拒绝的亲和力。
我在街边的转角处给了坐在地上的乞丐八个一角硬币,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大手笔的布施。乞丐懒洋洋地抬起头——虬髯褴褛若铁拐李,目光如炬让人想起第欧根尼(古希腊哲学家),他冲我摆摆手,暗示我可能遮挡住了他的阳光,于是我很知趣地快马加鞭地滚蛋了。
我的初恋在一个月后电话通知我分手,这之前,三年多的时间里,我和她从未正式吵过一次架。她认为在宁波人生地疏、举目无亲的我一定会快马加鞭地滚蛋走人,可惜她错了。我爹说过,一个善于装傻充愣的人,一定是一个生命力异常顽强的人,然也!
2
宁波城的历史悠久,早在七千多年前,茹毛饮血的河姆渡人就在此地繁衍生息。到了洪武十四年,明开国大帝朱元璋取“海定则波宁”之意,将原明州府改称宁波府。不过,历史悠久关我毛事儿,我那时已陷入深深的孤独感之中,如丧偶之鹣鲽,苍凉终日。
我拜了最好的师父为师。我师父是院里有名的学霸,他来我院之前曾经做过期货,炒过楼花(期房转让),当过程序员,最终在三十几岁的时候,毅然决然地成为受聘于政府的“科学家”。那时院里实行每月大考制度,我师父上班不久,居然每次考试都能拿冠军。
我的师父智商耸峙,气度凛然,他自恃清高,认为技术独步全院,却很少开口提点我这个小徒。他的思路跳跃性极大,跟我这个丁点宁波话不懂的外地人聊天,完全是驴唇对马嘴的节奏。
只是有一次,在一家酒店里,喝了点儿酒之后,我无意中说起,我初恋的老家就在这条街上。他的眼睛在那一刻竟绽放出让人迷离的神采。我师父幽幽地说:“其实,我的初恋也在这条街上!”
我师父1990年参加的高考,临考前一天,因为吃了太多的杨梅,闹起肚子来。整夜拉稀还不算,在首场“数学”的考场上,肚肠可劲儿地翻江倒海。他用了半个多小时思考世界,思考生命。
“考,还是不考?”
最终,那句“活人不能让一泡稀憋死”的至理名言在他身上大放异彩,他不但憋得稳健,而且考得精彩。我师父以高分考入重庆大学机械专业,他原本可以选择离家更近一点儿的浙大,可是他放弃了。
“为了她才选择去了重大,到那儿才发现,原来学校里遍地都是美女!”
讲完此句,师父的眼睛里精光四溢,他开始悠悠然地抽烟,仿佛重温了当年如云美女的惊艳。这一刻星辰暗淡,烟尘里,我为我孤陋寡闻的俗鄙低头买单。
“为了她,放弃了所有女同学!”
师父的声音变得伤感起来,他继续说道:“为了她,放弃了读研,自学了经济学,做了操盘手??可惜,还是没走到一起!”
他的声音低沉,像马头琴一般带着支离的感伤。那一刻,我们目光交汇,擦出惺惺相惜的微茫,两个loser,一对情殇,遗世独立,相顾神伤。
3
我的七妹在叫我老公之前,一直称我五哥。
你一定猜到了,我们在一个非政府非营利性非独立法人的民间机构中共事,这种机构的成立形式非常简单,老百姓叫“拜把子”!
一切不以谈恋爱为目的拜把子都是耍流氓!
可是我们那会儿却很纯洁!真的,我们这个机构组织建制庞大,绝不仅仅以谈恋爱、处对象为目的,真的,你从七妹、五哥的称呼上就能略窥一二。
拜把子的时候我上大三,七妹上大二,我是院学生会的副主席,管生活部、外联部和体育部。我七妹是体育部部长,管四十个男干事。
我七妹是我见过的女体育生里长得第二好看的。七妹是国家二级运动员,长期保持各项女子校纪录,长期惩治各路痞子小流氓,长期稳坐女子五项全能冠军。
七妹在我和初恋分手第三百天的夜里发来短信:“五哥,你活得咋样啊?”
由于长期打压各路痞子小流氓,我七妹一开腔问候,也带着一点儿道上混的调调。我说:“还好!”
我七妹继续说道:“我真担心你这种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人,在外地一个人怎么能活下来。”
“还好吧。”
“要不我毕业后过去照顾你的生活吧!”
当时我从热被窝里诈尸一般地跳窜出来,像炸春卷时从油锅里迸射出来的韭菜。
我回复:“你来吧,要是咱俩能恋爱,我就跟你结婚生孩子!”
我早说过,一切不以谈恋爱为目的拜把子都是耍流氓!那一刻,我忽然有了上道儿的感觉。
4
时光飞转,我已经能听懂八成的宁波话。
单位看好我的语言天分,让我做技术会议的书记员。我似乎已经融入了这个大家庭,参加了宁波市局的篮球赛,还得了冠军。
七妹搭乘一列开往春天的火车到达宁波。
那一天,我穿了一件一个月都没洗的工作服,有点儿民国风,有点儿“咱们工人有力量”的气质。其实我是想暗示七妹:你来得正好,我就是那个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男人。
几天后,我带七妹到一家“金华骨头煲”啃大棒子骨,七妹边啃边聊,从容有致:“这玩意儿,真他妈好吃哈!上个月情人节,有个小哥跟我表白,捧了一大束玫瑰花带我去喝咖啡。”
“你答应人家了吗?”
“我这人,嘴馋,耳根子软,要是他请我啃这个,我一定答应他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身子浑然软了半截,忙追问道:“还有啥我不知道的?你过来,咱们兄弟几个有啥交代的不?”
七妹腾出舌头,摸摸嘴巴说道:“大家劝我甭来啦,他们说老五疯了,一个人浪在外面不回来,让他自生自灭算啦!”
我继续倒吸一口凉气,全身一阵酥麻,忙说:“快吃吧,别说了,多吃点儿,趁热吃!”
5
宁波城纬度适中,属亚热带季风气候,四季分明,春秋妩媚,夏闷热,冬湿寒。
那是一个苦寒湿冷的冬天,我们的出租屋被盗了。
小贼偷走了单位新配发的电脑和我送给七妹的一条钻石项链。家被翻得凌乱不堪,衣服床单被扔得满地都是,在派出所做完笔录,我们像无家可归的孩子,在西北风里溜达,没有月,星子低垂,时空寒凉,仿佛是生了关节炎的巨人,凝滞着深邃而巨大的疼痛。
七妹说:“我想哭。”
我说:“不哭,有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