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前两年,我曾劝诫过自已:揽胜登山不徒步,访古悠闲勿劳顿。其中原因在于本人向来懒散,世上最怕之事就是累,身子骨也不结实,且认为揽胜访古皆为悠哉之事,大可不必气喘嘘嘘,汗珠淋漓。不过,去年初夏,我几乎一刻也没偷懒,不但左边妻,右边儿地登上了武当,还徒步下山。
朋友戏言:你爬的是豪气冲天,侠气衷肠的英雄山,当然偷懒不得。
其实,这并不是登山的根本意图,也不想从一条路上探究这座山迤逦的生平。我们在笼统或玄虚的大道理中接受思想嫁接,与我们朝夕相处的往往是小道理,在道家的地盘上奇峰连嶂的动静八景中肯定藏着尚未破解的天机,散落着朴素辩证思维中那些细碎的“理”。
北少林南武当,只因去过一趟少林寺,所以没事就惦着齐名的武当。其实少林武当相距不算太远,一佛一道,视为武林中最正宗的两大门派。去少林寺参观的时候,外围的武术学校和表演场所眼花缭乱,而寺院依然。不见其雄伟,也不见其浩大,武当会是什么样子呢?
高速公路在中国纵横成网,旅游蔚然成风,头日夜宿武汉,次日下午至十堰,第三日登武当山。武当在丹江口境内,山下一镇曰武当山镇,可望群山,此山名甚多,古称太岳,又太和,亦谢罗,现为武当。
我们太留恋江湖,太在意江湖间穿行的名利,于是我们无法安静。登山不仅是身体的攀登,更是精神的翻越。这山藏过多少高人,他们不食人间烟火地呆在这里想解答的是什么问题?熙熙攘攘的人群瞪大好奇的眼睛看风景,而我的心思和山一样被云雾缭绕着。
原以为“武当”顾名思义与武术有关,谁知此言差矣。相传真武帝修道于此,取“非真武不足以当”之意,真武帝非凡间之帝王也,是传说中的北方之神,又称玄武,属道教人物。据说他为上古净乐国王嫡子,从皇后左胁降生,不继王位,在武当修炼四十余载,得道升天。
道教可谓是中国唯一的本土宗教,正因为土生土长的缘故,它是渗透到我们骨子里去的宗教,黄道吉日,抽签算卦,十二生肖,吃元宵、粽子云云,可奇怪的是较纯粹的道教名山并不多,“丹成而龙虎见,因以名山”的道教发源地龙虎山算是一个,还有我眼前的武当山。许多名山有道亦有佛,而长期佛道相争中,道教时常处于劣势,道教恣意、自然且率真的特性,使之精神性远不及佛教,但道教对佛教的渗透,也远超过佛教对道教的影响,佛教中国化的过程,实际上也是吸纳道儒思想的过程,关帝既是道教的神灵,也是佛教人物。行善,则是佛儒道共同的追求。
贰
从武当山镇进山,没有看到有关武术的学校和表演场所,莫非依然把此山作为道教的修行之地?可是车如走龙,游人蜂拥不绝,又如何清修呢?汉魏以后,道教所以选择名山大川为修行的洞天福地,是认为与青山绿水为伴,不染尘世之气,远世出俗方可修道成仙。可现在人声鼎盛,不绝于耳。我笑言,以前的武当是小隐,此乃大隐也,正所谓“大隐在于市,小隐在山林。”
我们一行本打算乘缆车上下,但等车的游人已排到一里开外,没有两个小时坐不上缆车,大家商量,只得请个向导,从小路登山。我买来竹杖,同伴笑我,说手杖会成负担,但登得越累,竹杖的帮助就越大,尤其下山,因路陡无法像路遇的道士行走坦荡、箭步如飞,这到底是一种武功还是人生的活法,而我们全靠拄杖稳步。
有高山就会有深渊,有快乐就会有悲伤,在我们攀越高山的时候就有可能落入深渊,在我们追求快乐的时候就有可能遭遇悲伤。我拄着手杖,缓缓前行。女儿兴致颇浓,和友人们走在前面,我和妻子停停走走,算是断后,女儿毕竟年幼,走了三分之一便落了下来,见母女俩的狼狈样,只好让她们坐轿,我跟着轿子一晃三摆地往上攀行。忽然记起同样是道教盛地的青城山,那石栏上著名的“道法自然”刻字。凡世事不可强求,只要努力了,这也是道家顺从自然的法则吧!
叁
一路登山就一路思忖,或许这山路,几百年前那个张邋遢三丰先生就走过,在某株树下风姿飘逸地演练举世闻名的太极拳。
这轻盈的拳术占据着中国的早晨,它普及到我们古老民族的每个角落,像毛细血管一样活跃着民族的肌体,已是诠释传统文化的重要符号。张三丰,一个世外如同闲云野鹤之人竟把他的创造辐射于我们的生活,我总是在想,这是多么奇妙的东北汉子,他的感召力显然超越了道教创立者张道陵。
太极拳最让我欣赏的是它的“寸劲”,在缓慢的招式中出奇不意地发力将对方击倒,并隐喻着一种处世技巧。我们乏味的人生有多少需要把握的“寸劲”,然而就这样备受尊宠的民间人物,却被一道神秘之光遮盖起来。
千百年来,道士以受皇帝召见为荣,独张三丰隐而不见,朝廷屡遣人员迎请,均败兴而归,愈是求访不到,就愈受恩宠,敕封的名号也接踵而至。显然世俗人物勾不起张三丰的丝毫兴趣,在老百姓的眼里,是颇值得探讨的文化角色,其实中国早期隐士在某种意义上讲就是道士阵营中的先驱。
传说中的张三丰过目成诵,暑寒皆一袖一蓑,一餐进食升斗或数日数月可不食,甚至事能前知。对于他的生活年代至今也无定论,清代汪锡龄所撰的《三丰先生本传》介绍,他生于元定宗丁未四月初九,即公元1247年,于至正十九年(1359)“九月二十日阳神出游,土人杨轨山以先生辞世,买棺收殓”,活了一百一十三岁,此乃一说。另一说《明史?方伎传》认为他辞世应在明洪武二十四年以后,也就是1391年以后,享寿一百四十五岁以上。一生竟然经历了宋、元、明三朝,实属异事,而不少文献对张三丰的记述充满奇幻灵异之气。
一个世外的名字在世内妇孺的耳中穿行,他就隐藏在我们身边,在千千万万的肉体里继续着他的生命。
肆
张三丰隐而不见,正似武当功夫长期隐没不彰,但武当山的七十二峰和二十四涧却隐藏不去。武当山色世间不缺,武当这个词却是绝世的,闻名遐迩的内家功夫尚意不尚力,既不是暴力,也无欺凌,涵养着的武功里闪烁着古老的中国智慧。一招一式似乎都在诠释“境界”的内质,张三丰用这些形式进行着传统哲学意味的表述。
明朝的道教远不如汉与魏晋年间兴旺,或许是对张三丰的推崇,武当山在明朝受宠有加,紫霄宫就建于1413年永乐年间,永乐皇帝屡次设法迎请张三丰,皆无功而返。当然最吸引我眼球的是晚紫霄宫三年而建的金殿,在昆明有吴三桂所建的金殿,吴式金殿的知名度也甚高,和武当金殿相比,仅规模就不及武当,后者作为国内现存最大的铜铸鎏金大殿,全部用铜铸鎏金构件组装而成,且雄踞山之巅,有一览众山小的气势。殿外是白玉石栏杆台,台下竟有长约一千五百米的紫金城,城墙依山垒砌,我们就在墙边殿前被人流推搡而行,惊叹于古物亦惊叹于今人呀。
当我一家人浑身疲惫地下到山脚,早已抵达的友人们已点好满席野菜。我回首武当,这就算圆了登武当的梦么?清修之地已不再清静,高人之居已难觅先贤,我仿佛觉得这座座青山在车流人潮之中与城市里高楼无异,而山野的风依然吹不散世人浮躁的心。
天下无静之所,我忽然想起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道教之道,莫非被颜回这个儒士点破了?
2007年5月30日写于拾味舍
2007年7月26日修改于清云道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