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皇殿侧。巷名。
悠悠地往里走,百姓说这里曾有一座很气派的皇殿,一个老皇帝病死在里面。
我一直沿着巷子往深处走,仿佛时间飞速逆行,从2010年一个车水马龙的下午突然走进南唐。
踏波破浪的龙船上拥坐着若画眉目的闲雅君主,那就是我。谁都不许劝阻,我的方向:赣江之滨的南昌。浩浩荡荡地从金陵溯长江出发,舳舻千里,旌旗蔽日,百官相随,我在江南的身体里呼吸着帝王的尊贵,南唐帝国的表情都在我的脸上,用至高无上的威仪,一路风光无限地巡视着我的疆土。
舟行水上,这里的水永远不会浑浊,满目江南的风土,这是词的景象。愿意让雨浥湿我的皇袍,细腻、剔透的季节,我徜徉在雨声里,不能自已。聆听吧,每个毛孔都会享受到雨的脚步,一个男人的阳刚在江南已经流失掉了,我的心要流淌出千万句幽婉的音符。
我乘着龙船而来,词是我今生唯一的行李。你可以默念我的词,来透视君王的心情。
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
去的地方,我喊它南都。那是我要躲起来的城市,藏身长春殿里,做我的皇帝,忘却割让江北十四州土地的屈辱,忘却称臣去帝号的卑贱。
路过被云雾藏起来的匡庐,南麓鹤鸣峰我筑起过一座读书台,忆及少年时,像许多先贤一样在庐山读着让我成长的书籍,煜儿也像我一样在这柔软的风中饱览过文字,安静地阅读真好,只要冯延巳陪着就行。多想做一个爱读书只读书的皇帝,可偏偏我是李昪的长子,我的血躯只是一张薄宣,包裹着一颗受不得惊吓的寒战的心,无法再承受江山社稷的负重。
国境蹙弱,于是我要去南昌,不能在金陵与敌手一江相隔。
不忍听凄厉的嘶吼,不愿看烽烟和陈尸,这里澄澈的天空上没有硝烟,只有呖呖的莺声、温润的红土。
我是为词而生的书生,错当了帝王,英雄都在北方,我只想安静下来,把幽深的心关闭在书卷里,枕着词好好入眠。
贰
词。拯救我苍白的魂。
南昌城温暖、明亮,我的画师董源、徐熙就是这一带的人,到处都颤动着艺术的生命感,帝王的爱也在它的光影下柔软如风。
这就是我的南都,原来它叫洪州,我把它升为南昌府,东门就改为东华门,西门就改为西华门。在鸣銮大道上,皇袍成了词人的风度,我依然陶醉在重重叠叠的丘陵地上,荷花、柳枝和纵横的湖泊,这里也有芳草碧色,飞絮乱红,也有丁香空结雨中愁,若不吟词,简直是浪费了江南佳景,我的灵性奔向词,这里确有最浓稠的梦。
长满雄心的时代,可我们南唐的软土上长满美妙的词。
矫健的战马放养在我的词里,在人间烟火中嘹亮它们的歌喉。是的,他们再没有气力横冲直撞地像当年直抵南楚王国,把王侯贵族掳到我们的京城,国家已经和我一般迅速地气喘嘘嘘。满腹闲情的宰相冯延巳只会高谈阔论,只会谈词,他指挥的军队一触即败,他的逝世总如一道恶影纠缠着我;还有一个写词的徐铉和弄得满街都是“韩君帽”的风流才子韩熙载;而我的六儿李煜,一心想当他的词神仙,真担心某个暮云凝碧之时,我们也会遭遇南楚的厄运。
可我也无法在词中自拔,长短句掩饰着我的惶恐,让臣民在我的文字里享受爱情、思念和生命的婀娜。我富庶的国土在阳光雨露中捱过每一天,不准任何臣民慌恐地望着我,因为我的威严下躲着更加慌恐的心。北方有一群铁打的汉子,持着无坚不摧的刀枪,他们也想来江南,不知道哪一天,他们就会冲到我的国家里来狩猎,尖叫着“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狩我的宝座,猎我的头颅,容不得盛产词的南唐偏安一隅。
叁
躲进南昌,躲进长春殿和澄心堂,躲进饱蘸墨迹的宣纸上。
在这里细细洗去我的仇恨,慢慢磨落我的郁结。那些慵懒的嫔妃舒缓着她们的妖媚,江南的风让人不愿起身,用我宽厚的手轻抚掩盖在她们身上的绸缎,如同轻抚皇殿里的一道风景,让她们睡去,响起微微鼾声,算是呓语,注释深宫里孤独的暖色。
我再无需裙裾飘荡、环佩碰撞来填写词,已察觉自己气息在哽阻,孱弱的坐姿,仿佛一推就倒,就像我不再成长的国家,没有了足够的气力。
探访西山,撑起山岭那蓊葱情怀的是道的骨骼。这大片的寥廓而沉寂的丘陵地里找我的三尺土,让词在潮湿的墓前鸣叫,留个爪痕就是词牌。
我疲惫了,郁郁不乐地蜷缩在长春殿。
当皇帝却过足了写词的瘾,我盯着自己那双白皙的手,没有去握鞭,吟哦的词拎不上手,当不了剑,瑰丽的皇殿成了一个词人的书房。我安卧床上,似琴,就让我再用这双手弹奏垂老的忧伤,拨动帝国的屏息。
江南呵,长不出一躯男儿的铁血。
我再也没有气力高吟断句,在美人靠上看雨听风,倚阑干而远眺,甚至不能手卷真珠上玉钩了,天命已尽,此情唯有落花知了。
帝王不轻流的眼泪开始滑落,群臣思归,而崭新的长春殿,刚建成的南昌新都,怎也容不得我多呆一会。谁在为我梳理散乱的长发,谁在夜里清唱,是风翻开我的词。
一切都该寂灭了。
深邃的六月将我吞噬,吐出来的只是《南唐浣溪沙》。
肆
野鸭,摇橹,和茉莉的香味。
江南的水土成长着一个帝国的词,它是万里江山忧伤的底色。活在江南不去相思,就愧对了那哀怨的烟雨和一抹馨香的水域。
怀着幽苦的女子而饱含辛酸,后来的人们说我的词非治世之音,在百姓和臣子们的长吁短叹中愧做韬光养晦、谦卑待人的父亲的长子,他错生了我的缠绵。为词,我没有浑浑噩噩;为家国,我却庸庸碌碌。
我为南唐的山河留下了什么?只能是词,一阕上品的词问世,让我欣悦,国家却白驹过隙,匆匆闪念在漫长的历史上。你们都在用复杂的情感看我,对词的虔诚,远远高于家国,词是储存内心深处的精魂,安放在长春殿。
权柄是高贵文人的享受,如果一切是错了的话,可惜我不能重来。
你们所能读到的六首词是我真正的遗言,它覆盖着我的一生,翠绿的颜色有些许的忧伤,其实我生产过更多的词,一个征服不了天下的帝王,只有羞愧地躲到词里,皇殿装着我的一声叹息。
词成了帝国的恶习,传给了我的儿子李煜。
他把我的一躯凡骨迎回金陵,我声色俱厉的嘱咐是他过耳的风。“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挥泪对宫娥。”
金陵。宋朝军队最英武的一次攻陷,煜儿念颂的经文声中,熊熊怒放的火焰衬映下,满城的词景和高鬓广裙,还有我的陵全被俘虏了。
云蒸霞蔚的江南破碎成凄凄的残词,用长短句喂养的风光已属别人家。
大好的河山本也不是我们的,我的父亲李昪先生给姓徐的权臣做了干儿子,把杨氏吴国的版图掠到龙椅下;李家的大唐王朝也和我们没有瓜葛,我们的家谱是虚构的狂想,我们以前只是卑微的普通人家。
南昌府的皇殿终于塌成了泥土,留下一条叫皇殿侧的巷子记录我的到来,金陵的帝王已经腐烂成了空穴。
背诵我的词吧,可以记住我的一生,我原来的名字为景通,后来,大家提起我,说是在南唐,有个只会写词的中主,叫李璟。
我死的时候也不算太老,或者根本就不叫老,只有四十六岁。
2010年2月18日于拾味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