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用前韵
鸟倦飞还矣〔1〕。笑渊明瓶中储粟,有无能几〔2〕?莲社高人留翁语,“我醉宁论许事?”〔3〕试沽酒重斟翁喜。一见萧然音韵古,想东篱醉卧参差是〔4〕。千载下,竞谁似?元龙百尺高楼里〔5〕。把新诗殷勤问我,停云情味〔6〕。北夏门高从拉击攞〔7〕,何事须人料理〔8〕?翁曾道“繁华朝起”〔9〕。尘土人言宁可用〔10〕?顾青山与我何如耳〔11〕!歌且和,楚狂子〔12〕。
【题解】
这首词是作者嘉泰元年(1201)为停云堂所作的《贺新郎》词的续篇,仍然是借陶渊明消释自己胸中的垒块。上片塑造了一个作者心目中的陶渊明归来后的形象:清贫自乐,饮酒沉醉,不计其馀。一个醉卧在东篱下的陶渊明,千载以下,谁人可与之相比?作者在字里行间对陶渊明的奇异的行事,虽有某种嘲笑,但对陶渊明的高风亮节却是怀着无与伦比的崇敬心理。可以说陶渊明是庆元党禁以来,他所心仪的古人。下片则是作者抒发愤世的情怀。“北夏门高”两句,当代某些学者的解释,都把它当作作者自喻,是非常错误的。这本是借来比喻时局难以挽回的痛愤语,和下面陶渊明的“繁华朝起,暮慨不存”的比喻相扣,哀伤愤慨,情绪十分悲凉。这些悲愤语全都是转而关注世事时局的话,是表明作者绝不愿意出山相助,为衰亡的黑暗势力援手的态度,也是作者和青山心意相通的表白,是应该和结句连续诵读,而不能割裂的。这首词写法上的最大特点是多用假设,上片陶渊明对莲社高人的回答,下片同陶渊明的对话,都出人意表,增加了词的曲折含蓄感和隽永深刻的内涵。
【注释】
〔1〕喻陶渊明归田。《归去来兮辞》:“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2〕《归去来兮辞序》:“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细稚盈室,瓶无储粟。”按苏轼在《东坡志林》卷三中载:“予偶读渊明《归去来》词云:‘幼稚盈室,瓶无储粟。’乃知俗传信而有征。使瓶有储粟,亦甚微矣,此翁平生只于瓶中见粟也耶?”这里是祖述东坡语意,说瓶中有粟和没有粟相差不了多少。笑:是善意的嘲笑。有人说应解作“羡慕”,笑在诗词中无喜、羡的含义。〔3〕《莲社高贤传》:“时远法师与诸贤结莲社,以书招渊明。渊明曰:‘若许饮则往。’许之,遂造焉。”“我醉宁论许事”,这是假设陶渊明语。意思是,我醉了,岂能管别的什么事。〔4〕东篱醉卧:东篱,陶渊明《饮酒》诗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句。参差是:差不多如此。〔5〕元龙:陈登字。百尺高楼:元龙睡大床,让许汜睡下床,而刘备要睡百尺楼上,睡许汜于地,见《水龙吟·楚天千里清秋注》。〔6〕以新作的诗篇频频相问的,应当是陶渊明。这是想象陶渊明来问作者在停云堂上的感受。〔7〕《世说新语·任诞》:“任恺既失权势,不复自检括。或谓和峤曰:‘卿何以坐视元裒败而不救?’和曰:‘元裒如北夏门,拉攞自欲坏,非一木所能支。’”元裒(póu,),任恺字。北夏门,晋洛阳北有大夏门。《洛阳伽蓝记》序载大夏门三层楼,去地二十丈。拉攞:摧裂。原文说任恺如北夏门将要倾倒,不是一根木头能支撑的。近来有人解释说,这是辛弃疾用来自比,说他宁可“不复自检括”,被人讥为“拉攞欲自坏”,也不需要别人扶持。这样解释,就把一句极有深刻寓意的词句歪曲了。辛弃疾何时曾说自己不复检括来的?他怎能说自己大夏将倾,无可挽救?其实,这一句本是答词,是回答他在停云时的感受:即世事时局大坏,韩侂胄的专制统治必然走向崩溃。北夏门太高:喻当时的统治阶层不得人心,只得从其拉攞,即听任其摧裂倾倒。〔8〕料理:照料,扶持。何事须人料理,有什么事需要别人协助照料。这是说,北夏门高,倾倒势在必然,不必让别人来扶持。与上句之“从”相应,是静观其变的意思。〔9〕陶渊明《荣木》诗:“采采荣木,于兹托根。繁华朝起,慨暮不存。贞脆由人,祸福无门。匪道曷依,匪善奚敦?”这一句说,陶翁曾说过“繁华朝起,慨暮不存”的话,所谓“祸福无门”,人自取祸,正是对今日世事而言。〔10〕尘土人:俗士,指当世热衷名利的碌碌之徒,他们哪里会相信富贵不长久的道理。有人说尘土人是自谦自比,十分错误。宁可用,俗士的话岂可相信。〔11〕《汉书·陈平传》:“吕须常以平前为高帝谋执樊哙,数谗平曰:‘为丞相不治事,日饮醇酒近妇人。’平闻,日益甚。吕太后闻之私喜,面质吕须于平前曰:‘儿妇人口不可用,顾君与我何如耳,无畏吕须谗。’”顾:看。顾君与我何如耳,看我和你怎样对待吧。顾青山与我何如耳,仿吕后话,意思是青山和我都不会理会尘土人的话。〔12〕《沦语·微子》:“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风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接舆讥刺当时从政者的危殆,应当是作者与接舆心意相通的要点。这也是借接舆的歌词对当时统治者的警告。
贺新郎
别茂嘉十二弟。鹈鴂杜鹃实两种,
见《离骚补注》〔1〕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2〕。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3〕。算未抵人间离别〔4〕: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5〕。看燕燕,送归妾〔6〕。将军百战身名裂〔7〕。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8〕。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9〕。啼鸟还知如许恨〔10〕,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题解】
茂嘉是作者族弟,名失考,当为宋孝宗初年任参知政事的辛次膺的孙辈。嘉泰二年前后,有担任仁和县令的辛勣,曾在淮南或襄汉边境任职(参据《成淳临安志》卷五一和作者友人刘过“送辛幼安弟赴桂林官”的《沁园春》词)。此人或即此词所送别的茂嘉十二弟。如果这一考证不错,此词即作于庆元末或嘉泰初的某一年春末。南齐江淹曾作《恨赋》,集古来惊心恨别五事:赵王被虏、李陵降北、昭君出塞、冯衍归田、嵇康下狱,抒写其死生饮恨之痛。而这篇《贺新郎》词实际上就是一篇词中的《恨赋》,它以赋的体裁,写送别的悲慨。词的结构颇似赋体,先从鹈鴂啼叫使百草不芳写起,到春日鹧鸪叫过杜鹃送春,以饱听啼叫之苦,比不上古来生死诀别为引题,引出一恸长绝的送别四事:王昭君辞金阙、庄姜送归妾戴妫、李陵别苏武、荆轲别易水。虽然是集事用典,但分别排列在上下片中。最后则以啼鸟倘知人事诀别之苦,必然不啼眼泪而啼血为结,可知此词的确是把赋体熔铸入词,又能变化创新。作者善于描摹情态,用简练形象的语言,写出历史上生离死别各事的苍凉悲壮,使人由然激发出历史的责任感和为民族事业献身的战斗精神,是一篇极具鼓舞作用的优秀作品。
【注释】
〔1〕《楚辞补注》为洪兴祖著,其卷一补注《离骚》,于“恐鹈鴂(tí jué)之先鸣兮”句下注:“《禽经》云:‘隽周,子规也。江介曰子规,蜀右日杜宇。’又曰:‘鹈鴂鸣而草衰。’注云:‘鹈鴂,《尔雅》谓之鹏(bèi),《左传》谓之伯赵。’然则子规、鹈鴂为二物也。”〔2〕鹧鸪、杜鹃都是春末鸣叫。据说鹈鴂是夏至到冬至之间鸣叫。如今是鹈鴂也提前在春末鸣叫,所以词中说“更那堪”,意即又那能忍受。〔3〕《楚辞补注》又注:“伯劳以夏至鸣,冬至止。陆佃《埤雅》云:‘阴气至而贝乌鸣,故百草为之芳歇。’”“使夫百草为之不芳”句下注:“言我恐鹈鴂以先春分鸣,使百草花英摧落,芬芳不得成也。”〔4〕算未抵:算,是,总是。未抵,比不上。〔5〕马上琵琶,历来都指王昭君出塞事。石崇《王明君辞序》:“昔公主嫁乌孙,令琵琶马上作乐,以慰其道路之思,其送明君,亦必尔也。”关塞黑:杜甫《梦李白》诗:“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长门:汉离宫,汉陈废后所居,翠辇:后妃的车,翠指翠鸟的羽毛。金阙:皇帝宫殿。这一句是说王昭君出冷宫别汉阙,在马上弹奏琵琶,回望汉关边塞,一片昏暗。〔6〕《诗·邶风·燕燕》毛传:“《燕燕》,卫庄送归妾也。”《列女传》载此事:“定姜者,卫定公之夫人,公子之母也。公子既娶而死,其妇无子,定姜归其妇,自送之,至于野。乃赋诗曰:‘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不及,涕泣如雨。’”按:燕燕,反复言,指燕子。归妾:即戴妫。据此诗注疏,庄姜,卫庄公夫人,齐人,无子。庄公妾陈女戴妫生子名完,庄姜以为己子。庄公死,卫臣州吁杀完,戴妫于是归陈不返,庄姜哀之,越礼远送于野,作诗见志。〔7〕将军:汉李陵,李广孙。《史记·李将军列传》:“天汉二年秋,贰师将军李广利将三万骑击匈奴右贤王于祁连天山,而使陵将其射士步兵五千人出居延北可千馀里,欲以分匈奴兵。……陵既至期还,而单于以兵八万围击陵军。……连斗八日。……遂降匈奴,其兵尽没。……单于既得陵,素闻其家声,及战又壮,乃以女妻陵而贵之,汉闻,族陵母妻子。自是之后,李氏名败,而陇西之士居门下者皆用为耻焉。”司马迁《报任安书》也说:“李陵既生降,陨其家声。”〔8〕《汉书·苏武传》:“数年,匈奴与汉和亲,汉求武等。……于是李陵置酒贺武曰:‘……异域之人,一别长绝。’陵起舞曰:‘径万里兮度沙漠,为君将兮奋匈奴,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陨。老母已死,虽报恩将归?’”传李陵《与苏武》诗:“携手上河梁,游子暮何之?”〔9〕《史记·刺客列传》:“秦王之遇太子丹不善,故丹怨而亡归,归而求为报秦王者。……秦将王翦破赵虏赵王,尽收入其地,进兵北略地至燕南界,太子丹恐惧,乃请荆轲。……遂发,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既祖取道,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慷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易水,在河北。〔10〕还知:如知,倘知。西江月
示儿曹,以家事付之
万事云烟忽过〔1〕,百年蒲柳先衰〔2〕。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3〕。早趁催科了纳,更量出入收支〔4〕。乃翁依旧管些儿〔5〕:管竹管山管水。
【题解】
嘉泰元年(1201),作者六十二岁,他的儿辈们应已成人。作者把家事付托给他们,对家庭经济的出入收支不再操心,于是写下这首词作个交代。但这首词并不是简单的示儿词,作者在这样一个普通的交代家事的题材中,却隐寓着对世事的不满,以及自立自强不愿依附任何人等深刻含义,表达了作者独立于风尘之表的情操和风范,也抒写了作者性格中刚强旷达的一面。上片借叹老伤逝描述了老人的生理需求,似乎作者已变成万事不关心眼的世外高人,但开头一句“万事云烟忽过”带出了多少世局变幻和人生感慨,喻示着作者多年痛苦的人生经历,它与“宜醉宜游宜睡”相对照,就不再是两句平常的叙述,而是对践踏人才和生命的控诉。下片也是如此,“早趁”、“更量”两句,表面上说要做一个奉公循法的普通百姓,实则是说自己不欠任何人,也不接受任何人的诱惑和拉拢,反映了作者不与当权的统治者主动合作的态度,这当然是对黑暗现实不满的表示。
【注释】
〔1〕苏轼《宝绘堂记》:“始吾少时,尝好此二者:家之所有,惟恐其失之,人之所有,惟恐其不吾予也。既而自笑……自是不复好,见可喜者虽时复蓄之,然为人取去,亦不复惜也。譬之烟云之过眼,百鸟之感耳,岂不欣然接之,去而不复念也。”〔2〕《世说新语·言语》:“顾悦与简文同年而发早白,简文曰:‘卿何以先白?’对曰:‘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质,经霜弥茂。’”〔3〕陈与义《菩萨蛮·荷花》词:“南轩面对芙蓉浦,宜风宜月还宜雨。”〔4〕早趁:趁早,有及时的意义。催科:官府催促科赋。了纳:交足赋税。量:计划。〔5〕乃翁:老父。乃指你们。翁即父亲。些儿: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