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的末日就是今天,就是此刻。我已经很老了,在生命的最后几年,我说的话越来越少,因为反正人们都不能理解我的话的意思。越来越多的陌生人围着我,他们问我:“你还记得我么,你还能认得我么?”开什么玩笑,我凭什么要认得他们?这些闲杂人等直起身子,忧伤或者故作忧伤地说:“她什么人也认不出了。”有一个男人的声音平静地回答他们:“老年痴呆就是这样的。”我很恼火地转过脸:“你说谁是老年,你说谁痴呆?”这个平静的声音继续平静着,他说:“她现在总认为自己还是19岁。”
他在胡说。他信口开河。我昨天早上还清晰地想起自己60岁那年的事情。我清晰地记得60岁那年的某天傍晚,漫长的公路边错落有致的灯光。虽然60岁也似乎是很久以前了,但是我不是一个固执地活在19岁的阿兹海默症患者——请用这种疾病的学名来代替“老年痴呆”。我清楚地知道我自己已经很老了。所有娇嫩的花样年华的女孩子都会当我是怪物。这个操着平静的、毋庸置疑的声音的男人,他叫我“妈”,再也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事情了。刚才我跟他说:“等我死了以后,请你们在墓碑上放上我24岁那年的照片。”(你看,我不是只记得19岁那年的事情)看着他狐疑的眼神。我才想起来我24岁那年他还不存在——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是我生了他。于是我补充:“就是那张我很年轻的时候,在阿姆斯特丹的照片,我穿着一件白色衬衣和一丛郁金香在一起。”——那是我最为珍爱的一张照片,因为它摄于我最好的年华和在相对最好看的时候。阿姆斯特丹于我,已经变成了一座永远停留在半个多世纪前的城市了。它终究和我童年时代出生成长的北方工业城市一起,变成了只能以片段形式存在的、杂乱无章的回忆。比方说,我已经想不起来郁金香的样子,却一直忘不掉那道窄窄的运河上面的船屋,有人在那里面居住。回忆只有变成片断的、没有了逻辑的时候才是真正可靠的,才真正变成一个人精神的一部分,这是人们在年轻的时候,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领悟的事情。
但是面前这个平静的陌生人对我微笑着说:“妈(这个字真叫人恼火),那是不可能的,没有老人在自己的墓碑上面放年轻时候的照片。”算了,算了,行将就木的人们有个优点,就像我这样,对任何人和任何事情都没有了强烈的盼望。
我又睡着了,我又做梦了。半睡半醒间,听见这个平静的陌生人对一个客人说:“真对不起,您明天再来吧,花我先收下了,她现在一天要睡十几个小时,像婴儿一样——您明天午饭前那个时候来,说不定能赶上她醒着,当然了,就算她醒着,她也未必认得你。”
那匹蓝色的马每次在我睡着的时候,就来到我的梦里,跟我宁静地说一声:“走吧。”于是我就跟着它,我们健步如飞——对于我衰败的身体而言,那种轻盈的感觉简直欣喜得让人恐惧。我从小就是个面对狂喜会觉得惊恐的孩子,好像我占了一样不该占的便宜。可惜现在没有人对我的童年有兴趣了。人们通常缺乏想象力,不愿意试着想象一个老人也曾有过幼童时代。蓝色的马很美,是那种曙光将现未现时候,天宇光滑的灰蓝色,马鬃和马尾的地方还有隐约的一丝火红,它简直就像是从日出前的天空剪下来的。
在梦里我永远是19岁。为什么,我想不明白。但是我已经习惯了不追究任何事情。这匹蓝色的马那么亲切,他清澈如水的眼睛安然地看着我,我就找回了曾经做少女时候的感觉。少女不是一个名词,也不是一种修辞手法,更不是一种自恋的借口,而是实实在在的,身体随时可以跟随着蓬勃的精神飞翔起来的感觉。我19岁,我穿着19岁那年的衣服,一条鲜艳的红裙子,款式和色泽都惨不忍睹——但是这其实没什么,因为年轻永远是狼狈。等你不狼狈了,你最干净的日子就过去了。蓝色马突然笑了,别问我一匹马为什么会笑,反正我就是知道它笑了,它对我说:“亲爱的,喜欢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吗?”她静静地看着我,眼神温柔如水,忧郁如冰,它鼻翼里边的气息轻轻地吹向我的耳朵和脸颊。就在它妩媚地扬起脑袋,甩了甩马鬃的时候我才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和它在一起的时候我永远都是19岁,以及,它是谁。
19岁那年,我开始写小说。可以说自那一年起,我的生命才真正开始;也可以说自那一年起,我就告别了真实的生命。所以,这匹马,蓝色的马,它就是我的小说。
在我年轻的时候,我写书,一群年轻人看我的小说,现在,当年的他们已经老了,我也老了,我没有力气再写,他们也没有力气再看。历史就是这样在悄无生息中终结和轮回的。
蓝色的马轻柔地奔跑,无声无息。19岁那年,身穿一条惨不忍睹的红裙子的我坐在它背上。我们在垂死的梦境中逃亡。“你知道你要死了吗?”它问我。我说:“你会和我一起死了吗?”它笑着叹气,说:“老天爷,你一点没变,还是那么自私,那么专横。”
在那种流畅的奔跑中,我带着19岁的肉身,清楚地感觉到我正处于弥留之际。我在丧失思想的能力,丧失语言的能力,换言之,我在丧失所有和这个世界相处的本领。所以最后的日子快要到了,所以蓝色的马飘然而至,它找上了我。
究竟我和我的小说之间,发生过什么具体的事情,我已不再记得。我只知道,我们相依相伴了很久,说相依为命,也对。蓝色马温润的体温磨掉了所有关于磨难的记忆。它带着我跋涉,没错的,我还是能够想得起来,我和我的小说,我们一起走了漫长的路途,我也记得,那条路越来越荒凉。
“到底有没有终点呢?”我问蓝色马。
它轻轻地笑:“我怎么知道,我还想问你呢。”
“如果我告诉你我也不知道有没有终点,你还愿意跟着我吗?”那真是我的声音么?19岁那年的声音真是清澈,带着那种只有青春才能赋予人的忐忑。
“开什么玩笑——”它半转过脑袋,“明明是你无论如何都要跟着我。甩都甩不掉,真头疼。”它魅惑地冲我眨了眨眼睛,我就在这一瞬间想起了很多很多事情。
我把所有的期待都留给了尘世中的掌声,我把所有的眼泪都留给了我爱过的男人们,我把所有的牵挂都留给了我已经离去的父母和我如今已经不怎么认得的孩子,我把所有的欣喜和失望都留给了这个千疮百孔左右为难漏洞百出的人生。所以现在,对这个世界,我没有任何话好说。反正所有的风度翩翩都是徒劳无功,反正所有的情深意重都是海市蜃楼。我只想跟随着我的蓝色马就这样无休无止地奔跑下去,因为我把我灵魂深处最洁净的东西给了我的小说,那种东西它的名字既不是期待,也不是悲伤,不是牵挂不是欣喜不是失望不是所有的爱恨情仇,人类还没能造出一个词语来像命名所有情感那样给它起个名字,所以它才能如此清澈和柔软,没有一丝一毫被人类的语言侵略过的痕迹。
我和蓝色马一生的旅途上,途经了一座废弃的火车站,一座炼金的旧工厂,还有无数的细雨中的墓园,鲜花的花瓣都在死人们的姓名间自得其乐地凋零了。后来,就是荒凉,连坟地都没有的荒凉。千里赤地龟裂着,远处的天边盛放着一株桃花,声嘶力竭的艳,不过就是永远都没可能接近。我不问蓝色马我们现在在哪里,它只是问我:“你确定要继续走下去吗?”我说:“要。”心里当然很害怕,恐惧就像长驱直入的风,但是没有方向的时候,除了前进又能怎么样呢?转过头去原路返回才更需要勇气。
“我们的水不多了。”我告诉蓝色马。
它温润地笑,它说:“我不吃不喝都可以活,没有问题的,水你全都留给自己就好了。”
暮色袭来了,旷野里的傍晚很冷。蓝色马干净幽雅地卧在地上,我依偎在它身旁,抱紧它的肚子取暖。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神父。他静静地坐在离我不远的土地上,黑色的衣服上很多尘土,他的嘴唇干裂得流血,但是眼神依然宁静。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他说:“跟我走吧,我看得出,你渴望修行。”
我说:“不。”
神父说:“为什么不,我带你去天堂。我认识路。”
我犹豫了很久。蓝色马歪着脑袋看我,它说:“反正我不认识路,跟着谁走随你便吧。”
然后我把身边所有的水都给了神父。我是真心的。我告诉他:“请原谅我,天堂,我还是不去了。至少眼下不去。”
他抖了抖身上的灰尘,微笑着离开。蓝色马叹气说:“你真是固执。”
我问它:“我会渴死吗?”它说:“你死了我就自己走,反正总是能再碰上像你这样的人,碰上了就带走他们,他们死了我就接着自己走,不知道多自由。”
我微笑:“真绝情呢。”它说:“不能那么说,因为如果你们一直活着,我就得死;你们死了,我才能活着。”
我说:“所以我们是仇人吗?”它想了想:“也不能这么说,虽然我用你的命换来我的生存,可是我也温暖了你活着的回忆。”
它扬起蹄子,性感地仰天长啸了一声,惊飞了天边几只昏鸦。它说:“现在你上来,到我背上来。我们一起赌一把,我随便选一个方向跑,看能不能带你走出去。”我伏卧在它的脊背上,它无声地奔跑。带起周围粗粝的沙,打在我脸上,我闭上眼睛,贴着它的耳朵说:“我们说不定可以找到一条河,这样就可以找到生命的迹象。”它轻轻地笑我,“哪里存在什么生命的迹象,我们现在所在的这片荒凉的原野,就是你自己濒死之时的心。唯一的生命迹象,就是这个红裙子的少年时的你。你还不明白吗?”
不知什么时候,它突然停下了。那个急促的停顿险些把我甩下马背。我们眼前是一片刚刚停战的战场。血流成了一条河,夕阳不小心掉进去,就被染红了。触目所及,全是残缺不全的尸体。几只曾经强壮灵活的手臂寂静地悬挂在干枯的树上,我的蓝色马不小心踩进了一匹垂死的战马的眼窝里。我打了个寒战,对它说:“走吧,你看你把我带到了一个比荒原还不如的地方。”
“是吗?”蓝色马微笑地望着血河尽头处搁浅的将军的头颅,“你难道没有认出来吗?这个血肉模糊的战场,不过是你对整个世界的眷恋。”
夜来了。饥渴让我眩晕。我还以为,梦中这个年轻的躯体会非常坚韧,因为它不过是个灵魂。可惜我错了,我依然如此脆弱。“真遗憾。”我无力地笑,“我不能和你走得更远了。我只想问你,你曾经遇到过很多像我一样的人,那么你曾经带着他们走出去过吗?荒原的尽头是什么呢,你能告诉我吗?”
它俯下骄傲美丽的脑袋,温柔地舔着我的脸。听觉即将涣散成水的时刻,我隐约觉得它说:“要想走出去……”往下的我就听不清了,19岁红裙子的灵魂融化了。
然后我就醒了。突然间周身一股异样的感觉。平静的陌生人走了进来,说:“妈,你醒来了。”我仍旧不认识他。但是我突然间知道我必须要做什么。
平静的陌生人推着我去公园散步。说是散步,我坐在轮椅上,也就是晒太阳罢了。他俯下身子,替我扣紧毛衣的纽扣。他微笑着说:“妈妈,你就像你19岁那年一样漂亮。”他在说谎。可是我爱听。我的眼光死死地盯着远处的饮料摊,五彩缤纷的刨冰在红鼻头小丑的手中绚烂着,就像小孩子们此起彼伏的欢呼。“妈妈,你也想要刨冰么?”他笑着摇头,“你彻底变成一个小孩儿了妈妈。好吧,你等着。”他的背影离我越来越远,他停顿在小丑的眼前。我奋力地摇着我的轮椅,摇到了绿树丛后面。一条荡气回肠的斜坡在我眼前延伸着,犹如天启。
有一个小孩子站在我的轮椅前面,好奇地、清澈地看着我。我说:“你帮我一个忙,好孩子,你帮了我,那边会有个叔叔送给你刨冰。”他点头,说:“好。”
我说:“你推着我跑,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到了下坡的地方,松手。很简单,你会做,对不对?”他沉默了片刻,突然狡黠地一笑,我在他眼睛深处看见了一抹熟悉的蓝色。“你来了。”我说。“来了。”他声音稚嫩语气却沧桑。
“那么开始吧。”
所有的风景开始流动了。耳边的风声无比凉爽,我在这令人微笑的急速中闭上了眼睛,不去理会身边所有人的惊呼声。滑动越来越快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在玩儿时的大滑梯——时光开始倒流了。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死期将至是在我最好的朋友的葬礼上;我孩子的孩子出生那天在下暴雨,那家医院的灯光是种奇怪的灰色;医生对我说:“你怀孕了,恭喜!”我听见耳边有种奇怪的嗡鸣声,好像有一只即将被松脂包裹成琥珀的昆虫;我和平静的陌生人的父亲在新年的北极圈惨淡的极光下面烤火,火苗在无尽天地里代表人生的一切虚幻;我17岁那年夏天是绿色的青草的味道;我小时候放跑了红色的气球,妈妈说:“宝贝别哭,妈妈给你买新的。”……然后就是一声巨响,然后是黑暗,然后我飞起来,我变成了光。那一瞬间我想起梦里蓝色马说过的话:“要想走出那片荒原,你只能学会——不再执着于‘我’这个幻象。”可是我来不及把它写到小说里面了,我已经不再是我,我成了一束光。
这就是我想要留给世界的。我已经和我的蓝色马、我的小说饮尽了最后一杯酒,死不是什么大事情,西出阳关而已,我不需要故人。
2009年7月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