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来就更想要个女儿。”妈妈不服。
“你当然要这么说。”爸爸悠闲地靠在椅背上,看着启哲,“那个时候我们的男孩子没了,都是她的错,所以她只好强调她本来更喜欢女儿。”
“什么叫都是我的错?”妈妈眼睛瞪起来的样子像个小女孩。
“其实都是因为那时候我们太年轻,就像你们现在一样。”爸爸微笑地看着启哲,用筷子指了指妈妈,“我们俩吵架,她跟我赌气跑到大马路上去。结果下雨了,是雷阵雨,那时候夏天,天气说变就变。然后就发高烧,到医院去打点滴,不知道输了多少青霉素进去,医生就说,保险起见,还是放弃孩子吧……”
“那还不是你的错。”妈妈抢白,“你和孕妇吵架,还不算丧尽天良?”
我没有听见后面的对话,耳边有一种奇怪的、持续不断的蜂鸣声,脑子里似乎是一片雪地一样的空白。一颗心在不断地往下沉,往下沉。很奇怪,我一米六八的身高,为什么能容得下一个看不到尽头的深渊呢。一直以来,他们告诉我说,是因为妈妈生病吃药,药物影响的关系,才不得已才只能放弃哥哥。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这后面还有年轻男女的意气用事。这么微不足道,这么可笑的事情,一些他们现在都可以当成年轻岁月里的美好回忆的事情,可是就是这些事情,让我哥哥失去了成为他自己的机会。你们不应该忘了哥哥,你们怎么可以忘了他,你们怎么可以如此轻率地谈论他,就像在说一个笑话。
“臻臻,汤不好喝么?”妈妈终于注意到了我。
“不,没有。”我屏住呼吸,一口气喝干了它。辣的。我感觉到脊背上有双忧伤的眼睛,缓缓地凝视着我,就像是有一把洁白晶莹的雪慢慢地在我脊背上融化一样。于是我知道哥哥来了。他什么都听见了。
我们准备离开酒楼的时候,我在停车场看见了哥哥。他藏在一个灯光昏暗的地方,离启哲的车很远。他像个小孩子一样,垂着脑袋,静静地坐在一辆黑色丰田的阴影里。我趁启哲拿钥匙的时候,躲过爸爸妈妈的视线,走近他。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好。我只能伸出右手,轻轻覆盖在他略微抽搐的脊背上。
“你走吧。”他的声音闷闷的,“我就是看看他们,看看你和他们在一起的样子。看一眼就好。”
“你不是说没有我们的贪嗔痴吗?”我停顿了一下,说,“对不起。”
“你我之间,不说这些。”他轻轻地笑。
“臻臻——”不远处传来了启哲的声音,“你一个人在那儿干什么,上车,我们要走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大跳,惊愕地仰起脸,启哲远远地冲我挥手,脸上带着一点轻微的不耐烦。空旷的停车场原来是这种暗沉沉的,掺着灰的绿色。
(4)
又是一个夜班,回到我二十一楼的蜗居的时候,踩着一地黎明的惨白。
启哲居然坐在小小的沙发上等我。看上去纹丝不动,不知道坐了多久了。听见我进来,他也没有回头看我,却一直盯着茶几上我忘在家里的手机。
“你来了?”疲倦让我大脑的运转速度明显慢了。
“臻臻,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他的语调听上去很平缓。
我没有回答。我在发愣。我的确不知道他指哪件事情。
“启哲,有话你就直说吧,我快三十个小时没有睡觉了,要吵架现在也不是时候。”我无可奈何。
他一言不发地冲进厨房里再冲回来,手里拿着硕大的黑色塑料袋。在我面前抖开,十几个“燕京纯生”的易拉罐叮叮当当倾泻在地板上,宛如某种打击乐器。
“别告诉我这些都是你自己喝的,你喝半杯就会头晕。”他铁青着脸,呼吸越来越急促。然后他又抓起桌上的烟盒,“前天,我来的时候,这盒还是满的,今天只剩下几根……”他深呼吸了一下,“臻臻,我也不想和你吵。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什么人都没有。”我艰难地注视着满地的金属罐子,“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住在这里,我有那么多过去的同学,还有朋友,是你太敏感。”
他注视了我几秒,然后冷笑了一下。拿起我的手机,在我眼前晃:“你自己看。每两三天你就要给一个号码打电话,那是谁的电话?要不是我不小心看到你把手机忘在家里……”
“你有什么资格偷看我的手机!”我像是被点燃了一样。
“你有什么资格来和我说‘资格’?”他紧紧地扼住了我的手腕,越来越激动,“说,那个男的是谁,说,你早就不对劲了,就连和你自己的爸妈吃顿饭,在停车场里都要找机会溜走——你是不是去给他打电话?就那么急不可耐地偷情么?那是你自己的父母,你会不会太不要脸了!”
我的脑袋里“轰”的一声巨响,那使我听不到所有的声音。当启哲狠狠地把我推倒在地板上的时候我知道我自己以一个难看的姿势爬了起来,我知道自己在缓慢地后退,站在门口的时候我说:“你说得对,我是有别的男人,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把戒指还给你,你就当是你自己瞎了眼……”
在他难以置信地发呆的时候我夺门而逃。我跑出了公寓楼,跑出了小区,跑到了大街上,一路随着日出狂奔,自己都以为自己在追太阳。眼泪和身体一样疯狂地在冷清的空气中滑行。那个经常拨打的电话号码,是心理医生的。那是我最最羞耻的隐私。为什么一个男人就可以这么轻易地把它晒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因为他想娶我?哥哥,我没有办法向任何人证明你的存在,我没有办法向任何人解释你的存在,我去看心理医生是因为——我自己也常常怀疑你是个幻觉,你是我的妄想。原谅我把你当成了我的病,哥哥,你一定要原谅我。
(5)
我筋疲力尽地蜷缩在客厅的沙发里,哥哥狡黠地笑着,像往常那样,坐在我对面的地板上。
“我结不了婚了,你很高兴?”我没好气地捡起一个靠垫冲他扔过去。
“你能找到一个更好的,怕什么?”他满不在乎。
其实我近况的低迷,哪里是一句“结不了婚”能概括的。这中间的情节酷似一部肥皂剧,不提也罢,比如启哲的伤心和怨恨,比如我爸爸妈妈的难以置信,比如他们对我的三堂会审以及我的守口如瓶。我想我有生以来头一回,让父母以我为耻了。也好,人生苦短,什么事情都该经历。
沉默了很久,哥哥突然说:“你很舍不得那个男人吧。”
“那又怎么样,和他说实话?我撒谎,他认为我在偷情;我说实话,他认为我是神经病。惨不惨?”
“我连累了你。”哥哥静静地说,摇了摇头。
“是你说的,你我之间,不说这样的话。”我悲从中来,“我从很早的时候就有一个梦想。若有一天,我能遇上一个男人,他能相信我所有的话,甚至,他能像我一样看到你,我就二话不说嫁给他。”
“我以后不会来了。”片刻沉默后,他突然间语出惊人,“原来我以为,我们这样见面,并不会打扰任何人,可是现在证明不是那么回事。是我的错,我不该违反自然规律。”
“去他妈的自然规律,我不在乎。”我烦躁地说。
“你是淑女,不能讲粗话。”他挑了挑眉毛,“我的意思是,我以后不会来得这么频繁,我偶尔来一趟,在树梢上,在电线杆子上,或着在云上面,和你招手,你就看到我了。”
“走吧。”我站起身,甩甩头,驱赶来势汹汹的辛酸,“我去看看奶奶,和我一起去么?妈妈说,她当初流产的时候,最伤心的人就是奶奶。”
他的眼神前所未有地温暖,他说:“好的。”
奶奶家在近郊,从车窗往外看,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田。非常绚烂的绿色,奶奶坐在老房子的院子里,那把椅子很旧了,就像她的眼神一样,苍老,但是暖和。现在奶奶经常这样端坐在院子里,安逸得像是凝视时间的缓慢蠕动。
她已经不再认得爸爸,不再认得妈妈,偶尔,会认得我。
“奶奶——”我开心地叫她。
“现在几点了?”奶奶冲我笑了,不过是礼节性的。
“三点半。”我告诉她。
“那还早。”她像是自言自语,“再等半个小时,我就要去接臻臻放学——”
“臻臻在上小学啊?”我故意拖长了声音,“那我是谁?”
“你是臻臻。”奶奶泰然自若地说,“你是大臻臻,大臻臻已经长大了,快要结婚了;可是小臻臻才六岁,放学回家当然得有大人去接,不然碰到坏人怎么办,你说对不对?”
“对,太对了。”我看着她满是皱纹、胸有成竹的脸,心里暖洋洋的,“奶奶,你还记得我快要结婚了呀。”我想爸爸一定还没有告诉她关于我的“噩耗”,或者告诉了,但是她记不住。
“当然记得。你是要和他结婚对吧?”奶奶伸出食指,指着站立在树荫里沉默的哥哥,“很好啊,那个小伙子看上去很精神”
“奶奶,他不是要和我结婚的人,他是——”哥哥轻轻地冲我摇了摇头,食指放在嘴唇上。
“你看到了么?”我从奶奶身边站起来,跑过去抓着他的胳膊摇晃,“你看,你能相信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看得到你,奶奶也能看到!哥——”我停顿了一下,“你也会有眼泪吗?”
“我要走了。”他深深地看着我,郑重其事,“我本来不应该——不应该以现在的样子,我是说,以一个具体的样子出现在你面前的。只不过,我想你。”
“我不管你以什么样子出现,哪怕周围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你变成了漆黑的一部分,也可以。常回来看我,好不好?”
“臻臻,你记得,我无处不在。”
“你会变老吗?”
“我早就老了。”他忧伤地笑着。
这一次,哥哥的消失和以往略有不同,我仿佛感到周围有一阵微弱但是强悍的风。满天满地的阳光下,我闭上了眼睛,周身空气的旋涡就这样深深地卷进我的身体里面,在我体内那个无边的深渊里回荡起寂寞的呼啸。于是我就知道,怕是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会再见到哥哥了,不过,我也知道,我们是一体,哥哥无处不在。
睁开眼睛,世界寂静如常,或者在任意的角落都有罪恶上演,可是天空到底是无边无垠的。我回到奶奶的椅子前,心里异常平静和安然,我要静静地和奶奶一起等到4点钟,一起去接六岁的我放学。
(6)
我是生死,你是轮回;我是红尘,你是虚空;我是用来标示岁月的某个微不足道的点,你是容纳所有沧海一粟的无垠;我是业障,你是修行;我是渴望成为神的人,你是无法褪尽人气的神;我是“此时此刻”的囚徒,你是“永恒”这片原野上的牧羊人;我是不可能脱离“此情此景”的肉身,你是天地悠悠的一部分;我是至情至性的欢笑与哭喊,你是高山顶上寂然的雪线;我是照耀微小灰尘的一线阳光,你是拥抱万物的黑暗;我原谅所有琐碎的恶意,你负责批判一切不自知的邪念;我是绚烂缤纷的幻想,你是不情愿地照亮万里海面的灯塔;我觉得我的一生太短,你觉得你的自由太漫长;我是你的南柯一梦,你是我必然到达的终点。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你生我,我生你,我们合二为一,就是宇宙,就是永恒。
2009年1月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