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那个瞬间倒流了,宁夏也曾经对“霍利菲尔德”说,“求求你,放了他。”
我告诉金龙:“我不知道。”
可是他不相信我。那段日子对我而言变成了噩梦,每天放学的时候都有一个人阴魂不散地等在校门口,到后来,逐渐发展成了跟踪我,跟着我回家,再跟着我上学。我的好言相劝,以及报警的威胁全都不顶用。他翻来覆去只有那一句话:“你一定知道她在哪儿,求你告诉我。”
北方的冬天寒冷得像是一把剑的剑锋,金龙就是在这样的寒冷中在我家楼下的路灯那里固执地不肯离开,似乎路灯那一抹惨淡的光线可以让他取暖。天黑透了,夜深了,凌晨了,他依然在那里,像一棵被移植过去的植物。
第二天的清晨,当我走下楼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金龙。维持着昨晚的姿势,在已经熄灭的路灯下面,像是飞蛾的尸体那样一动不动。我想这个人简直是疯了。他倔强地望着我,很小声,甚至是沙哑地跟我说:“我得找到她,你就告诉我吧,我求你。”
“要是我知道,我早就告诉你了。”我说,“可是我不知道。她走的时候根本就没有跟我说。”
“你说的是真的不是?”他的眼神依旧绝望,可是语气里却莫名其妙地充盈了一种希冀。大概是我的语气和表情让他确定了这世界上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永远地失去了宁夏。
“你看这样好不好,一旦我有了她的消息,我第一时间告诉你。”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我已经决定了一笔勾销所有的往事。
“谢谢你。”我还以为他从来不会跟人道谢。
“要是她跟你联系了,”金龙说,“你就告诉她,‘霍利菲尔德’被我赶出龙城了。现在他在他们老家的电厂当司机,再也不敢混了。”
我虽然完全没有兴趣了解这句话的背后又隐藏着什么样的暴行和血腥,但是我出人意料地对金龙微笑着,像是一个宽容的姐姐,望着她整日淘气闯祸的小弟弟。我说:“我会告诉她,你放心吧。”
金龙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视线中。他怕是永远都不会知道,那一年,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年,我比宁夏更早看见他。当我路过那家台球厅的时候,我正好看见他骄傲地把最后的黑8漂亮地打进洞去。我从没见过那么有力,那么潇洒,又那么粗野的男孩子。于是第二天,我拖着宁夏重新找到这间台球厅。看到金龙的那一瞬间,宁夏的眼睛亮了。我知道,昨天我自己的脸上,也有一模一样的神情。
12
在随后而来的春天,我遭遇了爱情。
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故事,没有什么缠绵悱恻的情节,乏善可陈,没有任何讲述的必要性。至于我这个人究竟有没有在这场爱情里分崩离析,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不过我倒是因此确定了一件事情,我其实不是一个冷血动物。我就像曾经的宁夏一样,一掷千金一般,把所有美好的词汇堆砌到一个原本平凡的男人身上。曾经,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的所有举棋不定全部都成为往事,我第一次勇敢地把我的狂欢跟痛苦毫无保留地暴露在这个世界赤裸裸的阳光下面。再也不用去思考值得不值得,再也不用去亦步亦趋地界定自己跟这个世界的关系。十七年来,那是我第一次撒野。这种感觉真好,哪怕它其实也不过是场幻觉。
为什么会对这场爱情抱有永远的好感?因为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奇迹之外的东西激发出来刻骨的温柔与悲喜。我清楚地知道那个男人不是奇迹,我清楚地知道我们的故事不是奇迹,我还清楚地知道我自己的感情也不是奇迹。但是在我心里一个非常非常深的地方,依然会重重地颤抖着。我终于摆脱掉了奇迹对我的统治。我终于摆脱掉了文字的世界对我的统治。这种如风的自由难以形容,我也不愿意形容,放弃把细微的感情付诸语言这种徒劳无功的事情,我依然可以这么快乐。
最核心的秘密就是这个,至于那场爱情的开始,过程,乃至结局,都是无聊的事情。
那个时候,我迫切地需要有人分享的时候,我格外地想念宁夏。有的时候我甚至都在想,要是我心无杂念地把宁夏的名字默念一百遍,她说不定可以在远方感应得到。然后她就会打个电话给我,或者写封信过来,但是我试了很多次都失败了。
再然后,我离开了家,去往一个位于欧洲,以时装、香水,以及大胆的爱情而闻名于世的国家。我亲眼看见了卢浮宫、凯旋门,还有埃菲尔铁塔。我原先以为,当我可以离这些历史课本里的地方这么近的时候,我就可以变成历史课本的一部分。可是我错了,因为当我触摸到它们的时候,它们依然矗立在历史中,我依然是我。
那一天,我坐在协和广场的台阶上,看着来自埃及的福科索斯方尖碑,就像一棵挺拔的胡杨那样大气地戳破了晚霞遍布的天空。它那么美,那么肃穆,那么寂寞。它是个奇迹。可是它与我无关,与这个城市所有熙熙攘攘的人都无关。你离它再近也没有可能变成它的意境的一部分,你离它再远也有可能参与它绝伦的美妙。
我这才知道我犯了多大的错误。曾经我和宁夏用尽了全力,跌跌撞撞,头破血流,只是为了追逐奇迹,只是为了寻找成就一种至情至性的完美的可能。可是我忽略了一点,就是在这场飞蛾扑火的追逐中,就算我可以得到钱,可以得到爱情,可以得到致命的或者非致命的冒险,可以得到美丽的堕落以及结局。这一切的一切改变的都是生活的外套,都是最表层的那些符号。没错的,通过这些,我的确是得到了更好的生活,可是我想要的东西不是这个。好的生活和坏的生活的内核原本是一种东西,就是我那千疮百孔,苍白贫瘠,在日复一日的损耗里单调到无可救药的生命。上帝是对的,我想要的东西或者不是奇迹,而是一种更好的生命。我想要更好的生命,但是我得不到,亲爱的宁夏,你知道吗,我永远都得不到。
坐在协和广场旁边,我终于懂得了这件事。那时我已经二十一岁,我惶恐地问自己,如果我二十一岁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个秘密,往后的日子,是不是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忍受?生,是一场大苦。或者当我知道这个的时候,我反而不会轻易对什么东西失望。但愿吧,但愿。
13
亲爱的上帝:
你最近好吗?我很好,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
给你写信是因为我觉得我应该跟你坦白一些事情。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不要告诉别人,让这些事情,变成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好不好?
上帝,你还记不记得,你送我苹果的那一年,你说我是一个自私冷酷的人。因为我希望所有身边的人和事情都按照我自己的幻觉运转,我想,你说的是对的,虽然我总是不肯承认。
其实当初,在我们十四岁那年,第一个喜欢上金龙的人,是我,然后我才带着宁夏去看他的。我为什么这么做呢?因为我觉得金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奇迹,可是我居然喜欢他,我很害怕这件事,我心目中的爱情是留给奇迹的呀。所以我把宁夏拉进来了,我觉得宁夏说不定可以恶毒地嘲笑一下这个人,好让我打消对他的喜欢。可是我害了宁夏。
上帝,是不是如果我不带着宁夏去那间台球厅,宁夏后来就不会被人轮奸呢?这个问题或者只有你才能回答。我明明知道金龙是个地道的小混混,我明明知道宁夏跟金龙在一起可能会遇到不好的事情,但是我一直都没有阻止宁夏。因为我想看看宁夏是不是能够创造奇迹。我知道,你是对的,我那么贪心,我没有替宁夏的幸福着想,我只是想着自己,把宁夏当成了实现自己愿望的工具。我太自私。可是你为什么让宁夏受了那么多的苦,却不来惩罚我呢?
我想我潜意识里一直想要好看的、完整的故事,于是我就把宁夏当成了一个故事里的角色。很多时候,在我希望她去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我脑子里面想到的只是故事的完好或者动人,我却没有想到宁夏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也许平静和没有跌宕起伏的人生是最难得的。可是,我忘记了这个。上帝,我是不是真的很无可救药?
其实,当初,那个男人想要宁夏做她的情妇的时候,宁夏很困惑,也很犹豫。她是很需要钱和稳定的生活,可是她同样不甘心扮演一个这样的角色。那个时候,宁夏来征求过我的意见的。宁夏说她需要有一个人来告诉她应该怎么做。我告诉她,她应该跟那个男人在一起。我这么说的时候是因为,我觉得宁夏的人生本来应该如此的。她本来就应该享受不按常理出牌的生活,她本来就应该成为一个最娇艳的、十七岁的情妇。
可是上帝,结局就是如此,现在宁夏丢了,我们都想知道她究竟去了什么地方。请你相信我,我不是故意要害宁夏的,那个时候我只不过是装了一脑袋的故事和文字,而我的年龄又太小了,我不懂得文字的世界跟真实的世界的区别。我只是想要奇迹,我也是现在才体会出来,当初,为了奇迹,我真的是不择手段了。文字其实妨碍了我体会赤裸裸的人生。可是上帝,文字多么美啊,它们是你创造出来用来抚慰我们的吗?
上帝,你可不可以保佑我,在我如梦初醒的这一刻?
也请你保佑宁夏,还有可不可以让我们俩再见一面呢?我的要求好像有点太多了。如果你不能满足,那么你可不可以宽恕宁夏的所有罪过?她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人。我永远都忘不了她为了金龙给“霍利菲尔德”跪下的那一瞬间。你知道吗,那个瞬间会永远地提醒着我,宁夏永远都不会真正变成我的故事里的角色,因为她比我了不起。
还有,谢谢你给我的弟弟。虽然我可能真的是完全把我自己的意愿强加到了他身上,但是他一直都是我最爱的弟弟。
最后就是,之所以写这封信,是因为,我很想念你。
14
每一年夏天,我都要搭九个多小时的飞机和八个小时的火车,才能回到我的龙城来。在漫长的、无所事事的暑假里,走过我从小长大的那条街。浓荫下面,很多标志着往昔的建筑已经不存在了,比如台球厅。
我在异乡已经生活了五年,我的身上,已经散发不出故乡的气息。
那一天,我的手机没有电然后自己关了机。于是我只好走到街边的一间卖烟酒的小店去打公用电话。狭小的店面里没有人,只有一条又一条五彩缤纷的香烟像整齐的砖块那样码在那里。中华、熊猫、红塔山、芙蓉王、白沙、红河、七星……井然有序、不动声色的芳香。
“老板在不在啊?”我叫了一声。
“在。”从里面传出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就来了。”
我首先看见的是一个硕大的肚子艰难地挤进了柜台后面。我说:“打电话。”
话音刚落的时候,我看到了,她是宁夏。
那已经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我们俩并肩坐在双杠上,风吹着我们的裙摆。我们不知道长大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对我们来说,长大实在太遥远了,遥远得似乎跟我们无关,遥远得让我们觉得长大以后的自己根本就是两个陌生人。
现在我们都长大了。她艰难地挺着硕大的肚子,头发剪短了,眼睛还是如往日那么明亮。她下意识地整了整她那件松松垮垮的孕妇装。她说:“我没想到。”这么说的时候,她的脸居然红了。
我说:“我也没想到。”
我没有拥抱她,我觉得那个大肚子似乎间隔开了我们的距离。不过这个正在孕育着的孩子让她温柔如水,现在她看上去似乎要比我的年龄大一点,我想那是因为她的眼神里沉淀着比我多得多的岁月。
我问她:“什么时候生?”
她立刻笑了,提起孩子,她的笑容变成了一种无条件的喜悦。她说:“十月。预产期是十月八日。”
“那好啊。”我说,“天秤座是好星座。”
“嗯。”她用力地点着头。
这个时候店门外传来一阵搬动重物的嘈杂声。有人走了进来,宁夏用两只手托着腰部,朝着门口的方向说了一句:“你看看谁来了?”
是金龙。他已经不是当初的英俊古惑仔,他变胖了,因为发胖,脸上曾经的英气已经荡然无存。猛地看过去,他已经是一个大街上似乎随处可见的男人,线条随和,表情茫然。已经成为了人家的丈夫,一个家庭的男主人,马上就会是一个年轻的父亲。他拘谨地对我笑了笑,点了一下头,然后说:“她现在身子不方便,我到对面去给你们买几瓶水。”
宁夏在一边悄悄地欣赏着我有些惊讶的表情,脸上露出当年的微笑。
“你们现在,还好吧?”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宁夏习惯性地抚摸着她圆滚滚的肚子,“其实我们原本也打算买个冰柜放在店里,夏天的时候也卖冷饮和雪糕,可是我怀孕了。只好等明年把他生下来以后再说。”然后她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眼睛陡地发亮了,“对了,那个时候我记得你的语文是很好的。你帮孩子起个名字,好不好?”
那天我在他们的店里一直坐到了傍晚。我和宁夏像小时候那样说了很多的话。我们向对方讲述了自己这些年漂泊的经历。不过,我没有问关于她和金龙的事情。我不知道她是否经历过别的男人,我不知道金龙是怎么找到她的。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淡忘了过去的屈辱。当然,当然,我知道,她从来没有恨过金龙。也许当她走过了很多地方之后,她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代替他。所以她就嫁给了他。他不是霸王,她也不是虞姬。他们终究愿意和对方一起,变成一对等待婴儿降生的饮食男女。
当然,所有这些,都是我的猜测。
15
我的家叫龙城。它位于一片广阔但是贫瘠的高原上。每年春天,黄沙散漫,所有的历史都在这萧索的风中垂首而立。它们是奇迹,可是风沙中的我们很卑微。
我在那里生活了十八年半,在离开它的第一个年头的末尾,我开始写作。
曾经,我一直在追求的那种,被我命名为“奇迹”的东西,其实只是我自己幻觉中的艳丽。我知道,文字的讲述创造出来的世界,跟我看见的世界之间的差距,其实全是我自己的想象。所以,我要的奇迹,不过是个“无”。我犯的最大的错误,就是想在生活里把“无”变成“有”。现在我开始写作了,我自己开始尝试着用文字来重现我一直想要的奇迹,也就是说,让属于上帝的归上帝,属于恺撒的归恺撒。既然奇迹是“无”,那我就让它归于“无”。
二十四岁的我和我现在的男人过着平静的日子,就像宁夏和金龙那样。生活已经完全杜绝了出现传奇的可能。不过我依然可以在厨房里发现生死轮回,在阳台的花盆里发现众生平等,在浴缸的水的旋涡里发现自然尊严的秘密。
当我离开家的时候,火车带着我穿越我们伤痕累累的高原。那一天,在龟裂的千里赤地之上,在北方明媚大胆的蓝天之下,我看见了一株浓艳得就像是道伤口的桃花。一片荒凉之中,桃花千娇百媚,声嘶力竭地盛开着。
那株桃花就是奇迹,就是宁夏,就是我。
就像每一只海螺都会在自己的深处保留海浪的声音,我的耳朵里永远封存着龙城至情至性的长风。晚上,总是在晚上,无论我走到哪里,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我的耳边就听得见荡气回肠的风的呼啸声。在那样的风声里,黄尘漫天扑落,天地间有个静默的声音慢慢地提醒着我,那不是神启,那是我曾经的奢望:
我将颠倒众生。
2007年8月16日太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