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响起了一阵轻轻的哄笑,“霍利菲尔德”显然为自己的绝妙设想非常得意。刚才的三个喽啰重新激动了起来,其中的一个走上来,非常熟练地捏紧了金龙的下颚,逼着他把嘴张开。“霍利菲尔德”于是用力地把台球往里塞。我看清了,那是一只黑8,一只象征着游戏结束,象征着胜负的黑8。现在这只骄傲的黑8非常不情愿,金龙的嘴实在要比球洞小太多了。金龙的喉咙里传出来一种像是待宰的牲畜一般的呜咽声。那真是一种奇妙的景象,我看见“霍利菲尔德”的手掌就像一把锤子一样一点一点地把黑8钉进了金龙的嘴里。黑8一点一滴、不动声色地深陷着,金龙的两个嘴角流下来两行非常对称的血,就像是春联一样地对称。我居然听见了一种奇异的,就像是一个人在厚厚的雪地里行走的脚步声。
“妈的。”“霍利菲尔德”骂着。黑8无论如何不可能再陷得更深了,于是“霍利菲尔德”俯下了身子,对金龙说:“你看这样好不好,放你一马,你把它吐出来,我给你换个小一点的球,斯诺克,你说怎么样?”金龙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任何算得上是神情的东西,似乎对这个提议无动于衷。
“你他妈倒是快点吐出来呀。”“霍利菲尔德”在金龙的脑袋上狠狠地拍了一下,“你要是吐不出来,我也可以帮你。”他狞笑着从地上捡起一只空的啤酒瓶,然后用一种非常漂亮的速度把它砸在金龙胀鼓鼓的腮帮子上。一下,再一下。啤酒瓶粉碎的时候,黑8终于也应声落地了,像是一个经历过非常艰难的分娩的婴儿那样落地了。一股血跟着黑8一起喷涌而出,在空气里画了一个完美的抛物线,落地的时候带着清脆的响声,还带着一起飞溅出来的几颗牙齿。
金龙的嘴终于自由了,可是他已经无法让它闭上,他的脸上敞着一个空旷的血淋淋的洞。这张无法关闭的嘴,和他两只空洞的眼睛把他的脸庞撕扯得十分狰狞。就在这个时候,一行血从他的右眼角流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飞溅的啤酒瓶的玻璃划伤了他的眼球。我看呆了,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说,不要怕,要冷静,你现在最该做的事情就是跑到马路对面的公用电话亭去报警。可是我的膝盖在羞耻地打着颤,我迈不动步子了。
“霍利菲尔德”用一种非常平静、非常耐心的口气说:“我看呀,你的喉咙实在是太细了,所以你才吞不下去。我就好事做到底,再帮你把喉咙松一松。”然后他对自己的那群喽啰们吆喝了一声:“给我拿一根球杆来。他的喉咙就像处女一样,太他妈紧了。”
一片哄堂大笑中,他把一根球杆伸到了金龙一直张着的嘴巴里。“你还挺配合的么,嘴一直张得这么大。”他轻轻地把球杆往里一探的时候,金龙的嗓子里传出来一阵类似咆哮的声音。然后,理所当然地,在一片过节一样的欢呼声中,金龙呕吐了。
宁夏像颗子弹一样冲到了“霍利菲尔德”的眼前,不管不顾地。其实只是几米的距离而已,但是她在舍生忘死地狂奔。她白皙的手抓住了“霍利菲尔德”的手臂,她说:“霍哥,求求你放了他。”
“霍利菲尔德”歪着脑袋,饶有兴味地盯着宁夏:“你刚才说什么?我没听清。”
“求你放了他。”宁夏重复着。
“凭什么?”“霍利菲尔德”杀气腾腾地微笑着。
“他是我老公。”宁夏绝望地喊着。
他们再一次地哄笑了,“霍利菲尔德”也笑弯了腰:“妹妹,你咋敢违反国家的婚姻法呢?你几岁了,把你的身份证拿出来给哥哥看看。”
宁夏安静地微微一笑,艳若桃李。宁夏说:“我给你跪下。”
然后她洁白的、伶仃的膝盖就跪在了满地鲜血上面。那是金龙的血。她的脊背依旧冰清玉洁地挺直着,她漆黑的眼睛固执地注视着“霍利菲尔德”:“他就是我老公,我求你放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下似乎没有人再笑了。
在宁夏下跪的那一个瞬间,我看见了窗外的夕阳像颗闯祸的篮球那样砸了进来,把台球厅的玻璃全部砸碎了,无数的碎片反射出来的万丈光芒让我窒息。在这突如其来的光芒中,我脑子里一片炙热的空白。只依稀记得,“霍利菲尔德”似乎是意兴阑珊地把金龙一脚踹到了旁边,然后对着满屋子的人挥挥手,说:“走吧。”
我不大记得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当我糊里糊涂走到外面的街上的时候,拐弯的地方有一个卖水果的小贩,一身农夫的打扮。但是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不管他穿什么样的衣服我都认得他。他微笑着,用那种一贯的神情看着我,他是上帝。
9
他的水果摊卖的是苹果。一个又一个的苹果娇艳欲滴,看上去苹果们是因为无知才快乐。我怔怔地抚摸着它们,我想对上帝说:好久不见。可是我说不出来,我想我刚才看到的那种场景让我丧失了语言的能力。
上帝把一个苹果放在我手里:“拿去吃。”他笑着说,“不要和我客气。”
我干涩地说:“谢谢。”然后低下头去,轻轻地咬了一口。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他说:“所有吃过了我的苹果的人,将来都会变成艺术家。”然后他笑着补充了一句,“太晚了,你已经咽下去了。”
我看着他,说真的,我已经没有什么力气来理解别人的玩笑。
“为什么是我?”我问他。
“因为艺术家只爱一样东西,就是自己的天赋跟才华。他们只对这一样东西才有百分之百的热情。对别人和别的事情,他们都足够冷漠甚至是冷酷。这么多年来我看着你长大,我觉得你完全符合条件。”
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是我隐隐约约觉得那不是什么好话,我为自己申辩着:“我只是想要奇迹。这是一件坏事吗?有什么不对吗?”
“奇迹是吗?”他说,“你刚才已经看到了。”
“那不是奇迹。”我摇头。
“那是。”他安然地说。
“它怎么可能是奇迹呢?它让我恶心。”我勇敢地凝视着他的脸。
“你渴望的奇迹是什么呢?不就是你所生活的世界和所谓的文字的世界重合的部分吗?可是你看看,它们的确重合了。你刚才看到的一切,就是暴力,是残忍,是侮辱,它完全符合你给奇迹定下来的标准,它们为什么不是奇迹?”
“奇迹是不会让人恶心的。奇迹让人喜欢,奇迹让人觉得自己活下去是值得的。”
“对了。”他满意地微笑,“你想要的东西根本不是你说的奇迹。你想要的东西无非是让你喜欢的东西,让你觉得你自己活下去是值得的东西。”
“不是。”我倔强地坚持着。
“我想告诉你,这也是一种贪欲。”
“我只是觉得我的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
“所以你就想要幻觉?你看,这不是贪欲是什么?你不仅是自己想要幻觉,你还希望你身边的人全体变成符合你自己的意思的幻觉,实在不可能被你变成幻觉的人或者事情你便讨厌。你喜欢的人或者东西全部需要跟着你的意愿存在。包括我送给你的弟弟,包括你现在的朋友。那个时候你才三岁,可是我已经看出来了,你的灵魂里有一种很可怕,但是很艳丽的贪婪。所以你自私,并且冷酷。”
“所以你很讨厌我吗?”我问。
“所以我要你成为艺术家。”他像我小的时候那样拍了拍我的脑袋,“好孩子,你不可能变成我在这个世界上的传道人,因为你对这个世界太缺乏善意。可是你本身又一点都不邪恶,你又天真又无助。我只能提供给你一种可能,但是最终你能不能得救,我也不知道。”
“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吗?你不愿意跟我说。”
他挑了挑眉毛:“好吧。我现在的确不能说。不过孩子,我想告诉你的是,你要勇敢一点。一个像你一样把瞬间的幻觉当成是真实的人应该是最坚强的。记住我的话,亲爱的,祝你好运。”
“你要走了吗?”我说,“谢谢你的苹果,还有小时候的奶油雪糕。”
“都是小事,不值一提。”他对我挥了挥手,突然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问了我一句,“苹果好吃吗?刚才给你的那个会不会太酸了点儿?”
10
那个难忘的夏天过去以后,我上了高中。而宁夏如愿以偿地到一间私人俱乐部去当服务生了。我们不再像过去那样可以天天见面,但是只要有时间有可能,她都会来找我的。
我妈妈跟我说过很多次不要再跟宁夏来往了,因为她现在的生活环境太复杂。不过我只当是没有听见。
宁夏现在比过去漂亮多了。因为工作的关系,她必须化妆,也不可能再留着学校里的那种清汤挂面的发型。她的头发变成了栗色,并且打出了层次。当她涂着紫红色唇膏,挥舞着十个亮晶晶的指甲在街对面跟我招手的时候,我觉得她就像是一张贴在离我五米远的地方的海报。
在我上高中的那几年,繁华这个东西已经凛然不可侵犯地控制了我们这座古老的城市。新天鹅堡很快变成了小儿科,豪华和缤纷的盛景层出不穷,更新速度胜过Windows系统。因此,无论是对这座城市,还是对宁夏的变化,我都已经学会了一件事情,就是不惊讶。
我想所有在生长的过程中,见证了繁华蔓延或者繁衍的孩子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很难有什么事情让他们惊讶。因为在尚且来不及惊讶的时候,另一个更令人惊讶的东西就出现了。人总是不可能持续不断接二连三地欢呼或者尖叫吧,那样又累人又不好看,所以干脆再也不惊讶了。这个世界似乎已经甩掉了自己的历史,甩掉了成千上万年的负担,变得像焰火一样轻盈跟虚幻,可以随意摆出想要的造型。这么多年了,它总是这么重,现在终于可以变得轻一点。这样很好,这样可以让我们变得冷漠,并且不再轻易为什么东西献身。
对于我自己来说,当年新天鹅堡带给我的震撼已经永远地变成过去了。曾经,它准确无误地再现了我的奇迹,它就是我的奇迹,可是现在,越来越多的新天鹅堡降临到了我的生活中,我曾经以为只能存在于模糊幻想中的景致被身边这些层出不穷的繁华逐一描述。渐渐地,觉得没什么新鲜,然后渐渐地,觉得还是应该存在一些这些繁华都没有能力描绘的东西。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的奇迹们像艳丽的木棉花,顽强地开在比这些繁华更高的地方。
十七岁那年,宁夏成了一个四十八岁的男人的情妇。
她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当然恪守了不惊讶的原则。我只是说:“你要自己当心。”她说好。然后她又问我,等她搬了新家以后,我还愿不愿意来看她。我说为什么你总是说傻话。然后宁夏就开心地笑了。
世界上没有什么样的女人,可以比一个十七岁的情妇更艳丽。这本来就应该是宁夏的人生。我确信这一点。
高二那年的末尾,我在准备高中毕业会考,宁夏在忙着搬家。她最终住进了新天鹅堡。那也是我第一次,离新天鹅堡这么近。作为一个高级住宅区,它已经陈旧。我穿越了那些花圃,那些草坪,那些圆圆的石子铺成的甬道,一栋栋童话里的房子已经黯然失色。可是这毕竟是宁夏曾经的梦想,宁夏最终还是做到了。你通常是在得到一样东西的时候永远失去它,因为新天鹅堡已经不再是奇迹。
我按门铃的时候,心里有点紧张。我不知道来开门的会是怎样的一个宁夏。该是怎样的浓妆艳抹,或者风姿绰约。情妇,是个曼陀罗花一样的词汇呀。
可是我惊呆了。因为宁夏素面朝天,并且穿着一条格子棉布的连衣裙,看上去比我都还要像一个高中生。她微微一笑,然后紧紧地拥抱我。“谢谢你愿意来。”她在我耳边说,“你看。”她有点沧桑地对我说,“我终于到新天鹅堡来了,可是,不过如此。”
宁夏的家并不像我想象中的那样戏剧化,跟“华丽”自然是一点边都沾不上,只不过是宽敞而已。淡青色的大理石地板像是结了冰的湖,没有多少家具,至少客厅里除了一张长沙发和一个茶几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我们俩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样,肩并肩地坐在沙发上,抱着膝盖聊天。我们聊了很多事情,很多我们共同认识的人。当然,除了金龙,我们非常默契地再也不谈论金龙了。
“他是我们俱乐部的会员。”宁夏这样说起她的男人,“那天我到他们的包房里去送酒水。第一次遇上他。他说我长得好看,然后他就拍了拍我的手背,再摸了摸我的脸。我没有躲,因为如果我不躲,他会给我小费的。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响起来,只是‘喂’了一声,他的表情就全都变了。我在旁边特别好奇地看着。因为我不知道我还可以在他的脸上看到这样的表情,既暖和,又纵容,好像脸上的线条都跟着这个表情融化了。他对电话里的人说他现在在工作,不过放心吧家长会他不会迟到的。他把手机收起来的时候看着我,笑着说,是他女儿。他女儿上高二了,学校要在分文理科之前开一个很重要的家长会。我就说,要是我还在学校里我也要上高二了。他就看着我说:‘那你和我女儿一样大。’”
“你是不是觉得,人和人的命运,真的是没有公平可讲?”我问。
“不。”宁夏摇头,“我现在能过这样的日子已经很满足了。在我拿不定主意是买这样东西还是那样东西的时候,我可以把两个一起买下来。我现在才知道,原来人不是每时每刻都必须要选择的。”
在我们小的时候,我和宁夏都发誓总有一天会拥有新天鹅堡。不过现在,我还没长大,可是宁夏已经长大了。我环顾四周,打量着这个宁夏的家。在这个跟电影里的香巢没有任何关系的地方,宁夏终于愿意认命了。我没有见过那个可以做宁夏父亲的男人,事实上,就是因为他今天没可能到这里来,宁夏才会叫我来的。我当然不奢望这两个人之间会有什么了不得的感情,不过我希望他不要害了宁夏。但愿在无穷无尽的岁月之中,这个四十八岁的男人和这个十七岁的女人之间,会降临一点点真正的爱。
可是半年以后,那个男人破产了,他死在新天鹅堡。是在一个深夜里,看着宁夏睡着以后,才走到浴室里把自己吊死的。我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宁夏已经不知去向了。我到新天鹅堡的时候,那座房子的门上已经被贴了封条。宁夏就像是月光一样,在太阳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和任何人告别。
在那栋贴了封条的房子前面,卧着一只狗。纯白色的,不过已经很脏,长毛,尖尖的耳朵,和一对漆黑的眼睛,仿佛洞悉所有的人间事。我见过这只狗,宁夏曾经跟我提过它无数次。这只狗是那个男人的,不过男人的妻子觉得这只狗的存在严重影响了他们女儿的学习,要男人把狗送走,于是男人就把它带到了宁夏这里。可是现在,它孤单地卧在门口,它以为里面的人终究会给它开门。
我把这只狗带回了我的家里,给它洗澡,喂它吃东西。曾经,我以为我会养大宁夏的孩子,然后骄傲地告诉这个孩子他见证了一段缱绻刻骨的爱恋。但是最终,我只是收留了宁夏的狗,而且,这只狗属于她和另外一个可以做她父亲的男人。
“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宁夏到哪儿去了?”我问这只狗。
它只是很懂事地看着我,用一种恳求我谅解的神情,忠实地保守着秘密。
11
某一个黄昏,我看见了金龙。
他在我们学校门口等我放学,在我想要装作若无其事地跟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抓住了我的胳膊。他依旧英俊,不过瘦了一些,眼睛也不像过去那样张扬。他对我说:“求求你,告诉我宁夏现在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