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夜。”山大人的声音有些莫名其妙的悲凉,“你我来这世上一遭,总不是为了不明不白地冤屈而死。”
“巨源兄,什么是生?什么是死?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在你眼里那是生和死,在有些人眼里这两样东西原本是一回事。”
“我替你不值。”
“有些人天生喜欢威逼别人低头。”我听见他笑了,“并且乐此不疲。嵇康不了解这种嗜好,也不愿意奉陪。”
客人们走了以后,这寂寥的院落寂静到了寒冷的程度。无边无际的寂静中,我听见了琴声。
那是我第一次听他弹琴。向先生和吕先生都说,他的琴艺精湛,余音绕梁。可是他自己其实是很少弹琴的,今天例外,他弹了很久。他说过的,他弹奏的曲子,叫做《广陵散》。向先生不止一次跟我说过那首曲子和他的琴声是如何美丽绝伦,向先生说话自然是很好听,我学不来,也记不住。我慢慢地走进屋里,静静地注视他弹琴的背影。
他的手指曼妙地轻抚那些琴弦,可是脊背端正得纹丝不动。说真的,我不懂得怎样的一首曲子算是好听,或者说,怎样的琴音算是美丽,我只知道,微微颤动和舞蹈手指的时候,我才发现,他不能算是弹琴的人,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拂动那张琴,他就是流淌而出的音乐凝结在人间的模样。
半个时辰以前我还想着要永远离开他,但是现在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不,准确一点说,在我发誓我要离开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永远在那儿,在我眼睛里,在我周围的空气里,他改变了我,他让我成为我,他把我整个人变成一缕源源不断的温柔和辛酸,迟疑地萦绕着他。
琴声停了,他说:“瑛郎。”
我走过去,跪下来,紧紧地抱住他的脊背。其实我根本就不怕他死,因为我已经答应过王大人,无论怎样,我都随他去。我只是不忍心看着他那么寂寞。不可能的,我怎么可能丢下他,是他让我懂得了什么叫做牵肠挂肚。
有两滴温热的水珠打在我的手背上,我惊愕地发现,他在哭。
他说:“瑛郎,你知不知道,大祸就要临头了?”
我说:“知道。”
他说:“江山很快就要易主了,瑛郎。”
我愕然:“谁来坐天下,关我什么事。不管是什么人,我反正不能直呼其名,还不一样都得叫皇上?有什么区别?”
他流着泪笑了:“对,瑛郎,讲得对。”
“你是带着仙气来到这世上的。”我告诉他,“所以这和皇上或者天子无关。这个世道容不下你,你不管怎样都会让他们害怕。”
“瑛郎。”他轻轻摩挲着我的手指,“你叫我怎么、怎么放心得下你。”
“大不了一死。怕什么。”我笑了,“瑛郎无牵无挂,孑然一身。正好陪着你上路。”
“瑛郎,你跟我多久了?”
“三年。”
“才三年而已。”
“已经够长了。就像楚霸王那匹马。或者我来到这个人间,就是为了跟你见上一面。”
“傻孩子。你怎么会是马。”他低下头来,亲吻我的手,“只有你,才跟我相依为命。”
为了“相依为命”这四个字,我也哭了。我们紧紧地相拥,眼泪流到了一起。我们为了不同的事情而哭,说到底,都是为了命运。
第二天清晨,当屋外又响起辚辚的车声,我打开屋门,手捧一卷白绢,走了出去。如我所料,山大人站在藩篱外面。看到我,他微微愣了一下。
我说:“嵇先生说,这封信交给山大人。”
当着我的面,他抖开了这卷白绢。那上面的狂草龙飞凤舞,美不胜收。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其实字字都是泣血而就。他只扫了一眼那触目惊心的标题,就把白绢折起来放入怀中,那标题是:与山巨源绝交书。
山大人看上去像是释然了一样,对我说:“带我进去,我想再见他一面。”他坐在回廊上,背对着山大人,面前放着他珍爱的琴。山大人笑了,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我们碰上一个姓孙的道士?他说你才貌均无可挑剔,就是不会做人。”
“当然记得,”他也微笑,“我还记得你那个时候喝酒只喝八斗。”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山大人皱着眉头。
“很多年。”他说,“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如果我死了,请你照顾我儿子。”
“这个自然。”山大人说,“我也有最后一件事情求你。”
“讲。”
“我想再听你弹一次《广陵散》。”山大人微笑了,“我一直都记得你说过,世间万物都有盛衰枯荣,这是自然的循环,可是只有音符没有盛衰,也无所谓荣枯,所以音乐才是恒久永远的。其实你说得不对。因为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会弹《广陵散》。我想听,可以吗?”
他说:“可以。”
最终的劫难是在我们日复一日的平静等待中降临的。他自己也知道那是陷阱,所以他跳得坦然。
我早就说过,他天生就是一个光芒四射但不自知的人。那一天的刑场上,人头攒动,哭声震天。但是他的表情依然清冷。他的长发散开了,身上依旧穿着那件灰白、陈旧的长袍。
他抱着琴坐在断头台上,为自己,也为世人最后一次弹了一次《广陵散》。从此以后,这世上就再也没有人会弹这首名叫《广陵散》的曲子了。
那一天,我没有去刑场。我独自待在我们的房间里,在行刑的那一刻,把头伸进早已套好的白绫中,踢翻了脚下的凳子。在黑暗降临的那一瞬间,我听见了《广陵散》。那首曲子只是讲述了一个梦境,它其实已经包罗万象了。
在最后一个音符消失的时候,我看见了他。他像个神明一样,微笑着,端然地对我挥挥手,那一瞬间我对所有刻骨铭心的离散都已释然。他依然那么美,那么壮丽,那么安静,那么超然。断头台上的血丝毫没能弄脏他的脸。他的宽袍大袖被风吹起来,吹到我的脸颊上。他说:“遇上你,一定是我的一个梦。”
然后,他就静静地变成了一只绚烂的蝴蝶。
他的双翅上有你在这个世间看到的所有的颜色。你在这个世间看不到的颜色,也有。
我说:“不是梦。不是的。我是瑛郎,你的瑛郎。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能跟你同生共死的瑛郎。”
话音未落,有一种摧枯拉朽的疼痛在我的体内燃烧着。我整个人都被撕裂了,往日所有肝肠寸断的眷恋,所有不顾一切的牵挂,所有肝胆相照的不舍,所有撕心裂肺的柔情,全都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硬生生地从我的身体里面拽出来。我难以置信地想为什么我已经死了还能感受到这么剧烈的痛。
就在这时,所有这些被生拉硬拽出来的东西变成了一只雪白的蝴蝶,带着些零星的、猩红色的血点,跟着他飞走了。飞到一个黑暗的幽深处,飞到一个幽深到你以为它根本不存在的幽深处,飞到一个沉睡着那首永远不存在了的《广陵散》的地方。
我站在原地,带着我空荡荡的身体。筋疲力尽。
你在那里,我也要去,然后我们就相逢了。
然后我睁开了眼睛,我看见了向先生的脸。向先生告诉我说,是他把我从房梁上解下来的。我昏睡了三天三夜,终于从鬼门关回来。准确地说,只有一部分回来了。生命里面那些最柔软最绚烂的东西,已经永远地陪着他去了。
从此以后,藏瑛活了下来。但是他的容颜再也没有长大,再也没有变老。他就像一个妖孽一样,在很多很多年间,保持着一个绝美的十六岁少年的模样。
只是有一件事我仍就不明白。明明心魄已经跟着他走了,明明已经心如止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明明已经对任何人和任何事没有任何眷恋了,为什么还是会想念他。还是会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起那个若干年前狼狈的黄昏,他问我:“你从哪儿来?你要短刀做什么?”还会想念那另外一个黄昏,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拥抱他,因为我答应过王大人,他绚烂了一世,我不会让他走得那么凄凉。
行尸走肉般地活着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我替他看到了所有的事情。看到了江山终于换了姓氏,司马家族终于变成了至高无上的。看到了向先生在某个心碎的黄昏,写了一篇短短的《思旧赋》,为了纪念一个曾经和我分享的秘密。
我也看到了他的儿子嵇绍在山大人处心积虑的保护下长大。事实上山大人吩咐过我,我的职责就是在有生之年里守护这个有着跟他父亲一样的秀美双眼的男孩子。万一有不测,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带着这个孩子逃亡。
我还看到了他最终长成了一个翩翩美少年,有人跟王大人赞美他,说嵇绍这孩子出众得简直像鹤立鸡群。王大人微笑着回答说这话的人:“那是因为你没有见过他的父亲。”
但是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这个一样美丽的男孩子长大之后,变成了他的杀父仇人司马家族最最忠诚的臣子。只因为,只因为,当他是个清俊少年的时候,他就见过那个后来莫名其妙成了皇帝的小男孩。那个小男孩就是后来臭名昭著的晋惠帝。当全国闹饥荒时,他天真地说百姓们没有饭吃的话为什么不吃肉。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小男孩在哭,他问他为什么哭,小男孩说他丢失了最心爱的东西,但是他想不起来那样最心爱的东西是什么了。这个小男孩的脑子有毛病,是谁都知道的,至于他后来做了皇帝之后闹了多少笑话,那根本就不是他的错。
一直到最后,嵇绍都愿意不遗余力地用生命保护这个无助的、连自己最心爱的东西是什么都忘记了的小男孩。因为他让他想起童年时同样无助的自己——永远冷若冰霜的母亲,永远高高在上的父亲,父亲最眷恋的,居然还是一个低贱的娈童。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困惑。因此,不管在外人眼里这个后来继承王位的小男孩多么可笑,嵇绍永远耐心地回答他所有愚蠢的问题。就像是一个父亲,虽然他只比小男孩大七岁。
后来,他为了这个小男孩而死。死在八王之乱的乱箭之下。那个时候小男孩已经是大人了,但是他的心智依然是当年那个哭得很无助的孩子。他不许别人洗那件战场上的御袍,因为那上面沾着嵇绍的血。他害怕自己又会像小时候那样忘记嵇绍,他不能允许自己忘了他。
所有的岁月在我的身边疾驰而逝,就像流星。只有我,我的容颜不老,因为我已经没有了心。我想嵇康若是知道了他儿子的结局,应该会高兴的。因为这个孩子跟他一样,毕竟用生命捍卫了一样他认为重要的东西。至于那样东西是什么,大可忽略不计。
我自己就像晶莹的鹅卵石那样,沉在时间的河底。从他死了以后,我就再也不做梦了。只不过偶尔,有那么一些场景总会在我的眼前猝不及防地出现。
活着的人都已经死了,我呢,我的心死了,但是依然活着。不过我挺喜欢这样。因为这种永远阴冷的感觉,让我能够体会他躺在墓穴里的感觉。我们的心魂已经那样美轮美奂地离去,而躯体们同样以这样一种方式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