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当向先生仰起脸,不期然地撞上了我的眼睛时,他愣了一下,然后,还是微微一笑,腼腆,甚至是羞涩的。向先生知道我什么都了解,向先生也知道他可以信任我。有一回,他甚至对我说了一句我一点都不懂的话:“瑛郎,有的时候我真羡慕你。”
话音刚落的时候,我听见外面传来辚辚的马车声。我承认,我很害怕马车。因为它总是让我想起那个人来到我家茅屋外面时的情形。更何况,今天的这辆马车看上去就和那个时候的一样豪华,一样绚丽。
那个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或者我又要上路了,我必须离开这儿。可是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正急急忙忙地逃往屋子里面。
他的儿子在屋檐下奇怪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这个时候,他走了出来。他拍拍我的肩膀,说:“瑛郎,不要怕。他们都是我原先的朋友。”
朋友,就是说,乘坐这样的马车来的贵客,也属于他嘴里的“我们七个人”
来客是两个身穿官服的人。胖一点的是王大人,王戎;瘦一点的是山大人,山涛。我躲在屏风的后面,看着他们几个人在厅里饮酒、叙旧。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太多心了,跟这两位来客说话的时候,显然他是开心的。那种愉快无法掩饰,不可能被装出来。可是他的眉宇间还是有着挥之不去的萧条。
和他一起跟客人们寒暄的,还有他的妻。说真的我害怕这个女人。他们都说她是个公主。除了这高贵的出身之外,在我眼里,她还真没有什么配得上他的地方。不过她看上去不那么像一个人,而是像一尊美丽的玉石雕塑。其实在这栋房子里,我并不是常常跟她碰面。偶尔见到她,也恨不能躲着走——尤其是,尤其是在那些嵇先生从我的房间走出去的清晨,我尤其害怕见到这个女人。她永远都是一脸的清冷,似乎所有刻骨的狂欢跟哀痛都会冒犯她冰清玉洁、高高在上的尊严。所以他们夫妻不是一种人,我相信他们两个人对同一件事情往往会作出南辕北辙的判断。
我躲藏的这扇屏风已经很陈旧。但正是因为我第一次离它这么近,我才发现它上面的图案原来是用极其昂贵的金银丝绣成的。在屏风的右下角,我才看到那一方并不起眼,却是不怒而威的,皇室的徽章。
那是他们结婚的时候,她的嫁妆。
屏风的那一边,觥筹交错。我第一次看见这个女人绽放出非常得体的笑容来。过了一会儿,吕先生也加入了他们。我第一次看到那个平日里嘻嘻哈哈、爱开玩笑的吕先生穿上一身华美官服的模样。那让我陌生跟惶惑。
于是我一个人悄悄地来到了静谧的院落里。芍药花在拼尽全力地冶艳绽放。我坐在槐树的阴影中,我知道,或者我该离开。我自己也没有想到,那辆华丽的马车,和那个一身官服的陌生的吕先生会这么深、这么重地刺伤我。
我以前知道他们是群比我高贵的人,我知道当有客人来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像平日里那样跟他们同桌吃饭的资格。可是以前我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从来都不曾自惭形秽。但是我今天才知道,原来他们跟那些拿着钱来买我的人,才是真正的同类。我当然知道,在他们这样的人中,有好人,也有坏人,自然不能一概而论。可重要的是,无论是赞美还是厌恶,无论是痛恨还是眷恋,所有所有这些深刻的情感都只能在同类的人之中产生。我曾经以为,上天真的可怜我,让我找到一个世外桃源。但是不可能,不可能的,打铁、种菜、闲云野鹤、放浪形骸,都是假的,都是假的。或者他们不过是非常投入地演了一出给自己看的戏,只有我这个小龙套当了真。我逃了那么远的路,我丢弃了所有该负的责任,我把什么都押了进来,我的确没有让那家人把我买走,但是我分文不要地把自己卖到了他的同伴手里。藏瑛,你真傻,你连一两银子都没有要,人家只用一个漂亮的名字,就买走了你的心。
我还是走吧,还是现在就走吧。有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在胸口那个地方像眼前的芍药花一样,鲜血淋漓地怒放。瑛郎卑贱,可是瑛郎不可能摇尾乞怜。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陌生的声音问我。
是刚才来的王大人。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来到屋外的,他似乎已经站在回廊里很久了。我想起来了,我听向先生说起过他。向先生说他们七个人里,就是这个王戎王大人最为精明。还说过他在自己家的李子核上凿洞的故事,因为凿过洞以后别人就算偷了他们家的种子也不可能种出和他们家一样甜的李子了。向先生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一脸的鄙夷,可是我却被逗得哈哈大笑。我怎么样也无法把这个耍小聪明的人跟眼前的王大人联系到一起。
“藏瑛,我叫藏瑛,不,不是,我叫瑛郎。”我手足无措。
王大人看着我笑了。他肥厚的嘴唇绽放微笑的时候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感。王大人说:“没有办法,嵇叔夜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这句话我听懂了,但是我觉得我自己没有资格回应他没有恶意的奚落。
他又说:“瑛郎,你今年多大了?”
我说:“十六岁。”
“十六岁。”王大人点点头,眼睛里有种迷离的东西一晃而过,“我刚刚认识嵇叔夜他们的时候,比你大不了几岁。”
他似乎根本不在乎我有没有在听,自顾自地说着:“那个时候叔夜是我的梦想。可能不单单是我吧,对我们几个人来说都是。他就像是个从梦里走下来的人,聪明绝顶,才华横溢,桀骜不驯。更难得的是,俊秀得不像是个真人。可能吧,一个人的身上拥有太多的仙品不是什么好事情,你看嵇叔夜,上通天文,下晓地理,可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人。那时候我们年轻啊。”王大人长长地叹了口气,“王戎有的,能够引以为傲的东西,嵇康都有;王戎没有的,梦寐以求的东西,嵇康也有。中散大夫,皇亲国戚,全都不在话下。任何错事到了他那里都能变成卓尔不群。我知道,这辈子,我都只能仰着头看他。可是啊,瑛郎,叔夜他忘记了一件事,一个人,有的东西再多,他终究还是势单力薄的一个人而已,你看楚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那又怎么样?无论你是怎样的英雄,单枪匹马终究没有可能力挽狂澜。可能任何人终究是不一样的吧,对我来说,低头算不了什么,因为我是低着头长大的,所以知道人生在世总得低头;可是他不一样,你可以说他是一身傲骨,但若是让我来说,那不过是因为他从来没尝过低头的滋味,所以才把低头当成耻辱。瑛郎,你明白吗?”
我当然明白,只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这让我有一点受宠若惊,但是我沉默不语,没有点头或者是摇头。
“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呢,瑛郎。”他摇摇头,“因为他现在谁的话都听不进去了。他一向如此,没有办法。瑛郎,你是他身边的人,我只想要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你跟他到底。实话告诉你瑛郎,山雨欲来风满楼呵。像你们这样自由自在、锻铁务农的好日子,没有多少了。想当年,项羽穷途末路自刎于垓下之时,尚且有一匹乌骓马跟了他去。我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叔夜穷途末路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他一生一世都是卓尔不群,不能走得那么凄凉。瑛郎,你懂我的意思吗?”
“王大人是说,万一嵇先生会有什么不测的话,要我跟着他走。我懂的。”我面无表情地回答他,“瑛郎卑贱,能誓死追随嵇先生,是瑛郎的福分。”
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在滴血。我知道,我知道,能把我看成是一匹通人性的名驹,已经算是我的荣耀。这个时候屋里传出来一声酒盅摔碎在地上的声响。然后我听见山大人激动的说话声:“叔夜,没有谁是存心想要害你的,你何必那么固执?”
他说:“山巨源,你自己要去拿屠刀我管不了,你想要我也沾上一手的腥气那就办不到。”
山大人说话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叔夜,你我是至交。你心里最明白不过。如今这世道已经变了。难道我不知道曾经竹林里的日子是最好的吗?难道我不想永远过当初那种旷达不羁、放浪形骸的日子吗?可是这世道不容我们。叔夜,你扪心自问,你不愿意亲近司马氏,是因为你誓死也要效忠大魏吗?你若真的是大魏的忠臣,那当年你为什么要隐居竹林不肯为朝廷效力?身为皇亲国戚,当年那些离经叛道的事哪一样是你嵇叔夜没有做过的?你我之间,我不怕说些该砍头的话,改朝换代,江山易主,从古至今,现在不是头一遭,也绝不会是最后一遭。聪明如你,怎么连自保都不懂得?当年你任性妄为,我们大家都放纵你,可是叔夜,你以为你自己是谁,你以为出了竹林,你还是那个人人奉为神明的嵇康?明明有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碾死你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可是你就是视而不见掩耳盗铃,你知不知道你这叫自作聪明,你知不知道你——”
“巨源兄。”他安静地打断了山大人,我听得出来他的声音里隐藏着深深的沉痛,也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撕心裂肺的下午过去后,在王大人跟我说过那番话之后,再一次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会让我的心在一瞬间缩成紧紧的一团。所有的血液似乎都结成了冰,我身体里面似乎有根琴弦被深深地拨了一下,疼得我指间都是冰冷的。
他不急不徐:“我想你再清楚不过,当年我娶长乐亭主,不是我自己说了算的。由不得我点头还是摇头,是大魏宗室看上了我,我只能谢主隆恩。如今司马氏对我虎视眈眈,所以你就要我去当那个什么吏部郎。你不是在跟我商量,我知道,你最清楚不过,我现在已经是岌岌可危。可是巨源兄,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七个人为什么要入竹林?至少我嵇康不是为了自保,而是为了不再去过那种任由这个世道摆布的日子。我没有野心,不敢奢望自己能改变这个世道,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想要过简单的日子都不可能?我可以不做官,可以过苦一点的日子,若是再清贫下去,我无非真的靠打铁维生。但是,居然没有人相信我是真的无欲无求,居然有那么多的人因为我无欲无求而想要我的命。这么多年,我身体力行,我不要功名利禄,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可是他们却认为我是孤傲难驯,我韬光养晦胸怀狼子野心。算了吧,由他们去。嵇康就剩下这么一条命了,谁想要谁就拿走吧。我已经跟我的心魂纠缠得太久了,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去为了什么而改变。哪怕是为了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