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上的这几个信仰习俗里,可以看到多种宗教信仰相融合的细节,如佛教的僧侣、婆罗门教的占卜、万物有灵和自然崇拜等等。最具特色的是人们通过一系列的仪式把陆地上的“树姑”转变成了水上的舟神“媚亚娘”,其实是从一个侧面反映出陆居文化和水居文化之间的互动。这些信仰风俗是什么时候形成的已经无从得知,但是直到今天还可以在阿育他耶人的生活中或多或少地看到它们。特别是关于“媚亚娘”的信仰和对时间的禁忌,无论是华人还是泰人的水上居民,至今都还在虔诚地遵守。
(二)礼佛与拜神
如前所述,阿育他耶的华人接受了泰国传统的佛教信仰和水上居民特有的信仰习俗,但他们同时还保持着中华传统的祖先崇拜和多神崇拜的信仰特点。
1、祖先崇拜
在接受笔者问卷调查的30户水上居民或原水上居民家庭当中,有15户为主体华人家庭(男女主人均为华人),9户为主体泰人家庭(男女主人均为泰人),3户为主体华泰混合家庭(男女主人中一方为华人,另一方为泰人)。
在所有15户华人家庭中,除了供有佛龛和泰国国王的画像之外,还供有自家祖先的牌位;其中14户保存着父辈的照片(1户在火灾中遗失照片),9户保存着祖父辈的照片或画像,3户保存着曾祖父的画像;15户都明确地知道祖辈在中国的家乡,其中9户还能具体指出是某个县(乡);
在所有9户泰人家庭中,供有佛龛和泰国国王的画像,其中7户保存有父辈的照片,但没有一户保存有祖父辈以上的照片或画像;
在所有6户华泰混合的家庭中,5户为华人男子与泰人女子结合,家中供有佛龛、国王画像和祖先牌位,保存有男方父辈和祖父辈的照片,男主人能明确说出中国的家乡所在地;1户为泰人男子与华人女子结合,家中不供祖先牌位,但女主人能明确说出娘家出处。
从以上的数据可以看出,在华人群体中存在着强烈的祖先崇拜意识。尽管他们全部都是在泰国本土出生的,而且相当一部分人根本没有去过中国,但是他们都从父辈那里袭承了有明显中国印记的思想意识和风俗习惯。在当地,节日分为三种,分别是:
(1)泰国传统节日,如宋干节(泰历新年泼水节)、水灯节等;
(2)泰国官方节日,如国王、王后的生日,国庆节等;
(3)中国传统节日,如春节、清明节、中秋节等。
前两种节日有法定的假期,中国传统节日虽然没有假期,但是当地政府对民间自发组织的正当节庆活动予以理解和支持,因此,当地华人会在节日时举行较大规模的祭祖活动,如宗亲会的联祭、庙会和扫墓等等。敬奉祖先是华人和泰人差异最大的信仰,泰人是宗法观念薄弱的民族,而华人极重宗法关系,他们在这点上将自己和当地的泰人明显地区别开来。
2、多神崇拜
泰王拉玛六世(1910-1925年在位)曾经猛烈地抨击过华人的宗教信仰,他说,“我们的宗教,目的在于能分明是非善恶。中国人信仰宗教完全是为了有利可图,只要会给他们带来好处的他们什么神都拜。”此话虽然有失偏颇,但也道出了旅泰华人的宗教信仰特点,他们袭承了中国民间传统的多神崇拜。如今泰国政府对华人的传统文化持宽容的态度,这一特点就更加凸显出来。
在阿育他耶的华人社会中也不例外,当地建有本头公庙、慈悲娘娘庙和观音庙,香火极旺,每逢中国传统节日,华人社团还会举行大规模的祭祀活动。笔者在当地调查的时候正好碰上本头公妈庙的清明节祭祀活动,此次活动由张氏宗祠出资,在市中心设祭台,从外府请了潮戏戏班前来献演三天。
笔者在调查的过程中发现,几乎每一个华人家庭里都会供有土地神的神位。在水上居民的浮屋里也不例外。神位一般都设在正屋的右上角墙根处,斜对着大门。有的神位被供在神龛里,并用中文书写神牌。如水上居民郭四强家浮屋中的土地神神位设在回廊的右下角,为全木雕神龛,主体是红、黄、绿三色,顶上刻有牡丹花花纹,两旁是用繁体中文写对联:“日进千斗粮,时招万贯财”。神龛里的神位为红底金字,上联为:四方金银进;下联为:五路财宝来;横批:合家平安;中间的主神为:中泰地主神位。
郭四强不识中文,但这并不影响他的信仰,他说神龛是他父亲在世时亲手做的,他每隔几年还要重新刷漆描金。他请笔者帮忙把神牌上的字用泰语注音,方便以后拜拜的时候可以念出来,神明会更加保佑。也有的神位设得简单一些,只在墙角贴一张红纸,设一个香炉。但是各家主人对神灵的虔诚心是一样的,平时不忘烧香,逢年过节更是要摆上供品祭拜。
佛教信仰与传统民间信仰在阿育他耶的华人社会中并行不悖,华人和本土的泰人一样们也虔诚地拜佛、聆听佛音、集资修建寺庙、向僧侣布施、参加各种宗教活动,华人家庭的男孩子在成年的时候,也都要剃度出家到寺庙里去修行一段时间(短则半个月,长则半年以上)。佛教的教义可以说是他们最大的人生精神支柱,如果说他们祭祖和拜神是为了求得祖先和神灵的庇佑,带有比较明显的现实目的,那么礼佛可能更多的是为了寻求心灵的净化和情感的升华。
但是两种不同的信仰长期并存,总会相互产生一定的影响,于是人们采取文化上的手段来相互调和,使之平衡。神话和传说就是其中的一种调和手段。
在湄南河与巴洒河交汇处的南岸,座落着一座已有六百多年历史的佛寺WatPhananChoeng,里面供奉着一尊高19米的坐佛像。整座庙宇为传统的泰式传统宗教建筑,金碧辉煌、庄严肃穆。但是在寺庙的后面临河处,却盖有一座两进式的小庙,为中国广东一带的传统建筑风格,白墙绿瓦红檐,镂花窗、蟠龙柱,顶檐上装饰着凤凰、龙、麒麟等吉祥物,庙门正对河开,匾上是中文“善德庙”三个大字。庙里供奉的是“慈悲娘娘”(泰语译为槟榔花娘娘),相传娘娘生前诚心向佛,乐散好施,善名远播至暹罗。暹罗王子邀请娘娘前来做客,谁知道娘娘的船飘洋过海行至湄南河口的时候,突然狂风大作、恶浪滔天,暹罗王子无法前往迎接,娘娘在船上久候未见王子,抑郁而死。人们在河口建娘娘庙,把娘娘永远地留在了暹罗,希望她永沐佛光,保佑百姓苍生。如今,娘娘庙享受着当地甚至外地华人的朝拜,长年香火不断,本土泰人虽然不会进庙烧香,但都尊重华人的信仰,并在意识上认同了娘娘的存在,并把此庙列为当地的宗教旅游点之一。
人类的认同起源于与自然的依存中对自然及自身的认识以及人类的实践活动。但当人类在这些因素所导致的认同产生后,却又有一种偏离于这种自然基础的要素产生,并形成特殊的认同,也促使认同更加复合化,那就是宗教以及由此导致的宗教心理及禁忌、神话等。“慈悲娘娘”的传说将华人的民间多神崇拜和当地的佛教传统有机结合在一起,不但不显突兀,反而相得益彰,从肯定“神”的合理性的层面来稳定了华人信仰的合理性,进而巩固了华人的社会地位。从而我们可以看到,华人社会除了佛教、道教外,民间信仰的神庙延续着族群集体共有的观念文化与诠释系统,是民众在实际生活操作中所传承的价值意识,凝聚出历史记忆下的认知体系与行为模式,是长时间多重文化的深层组合,对人与天地鬼神的宇宙关系作整体的审视与反思,协助民众在现实社会生活中确立相应的生存模式与价值尺度。
(三)小结
文化变迁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涵化。涵化指的是不同族群接触引起原有文化的变迁,涵化研究是研究不同族群的接触而产生的文化变迁过程及其结果。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阿育他耶水上居民的宗教信仰呈现出一个多种宗教并存的状态,但是这种并存并不是杂乱无章的它体现出有序的融合性和区分性:
融合性表现为两个层面,一个是社会层面的融合,表现为全民信佛;另一个是群体层面的融合,表现为水上居民船信仰中的多种宗教元素现象。
区分性也表现为两个层面,一个是华人社会与泰人社会的区分,其界线是祖先崇拜与多神崇拜;另一个是水居文化与陆居文化的区分,其界线是关于船的信仰。
阿育他耶水上居民宗教信仰的区分性和融合性并不是各自独立存在的,而是相互渗透在一起,显示出水居文化在形成和发展的过程中必定受到过多种外来文化的影响,这些外来文化与当地传统文化发生互动,产生文化涵化,最后形成一种新的文化类型。但是在这种新的文化类型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华人所坚持的自我民族意识。许国栋在“从华人宗教信仰剖析泰国的同化政策”一文中指出:“判断一个民族是否被同化,不是在于她接受些什么,更重要的是她保留些什么,谁也无法证明华人已抛去了本民族的文化和习俗,何况接受泰族文化习俗正是华人的另一传统观念——入乡随俗。”
四、从水居到陆居:文化适应的殊途同归
由于地理环境的优势,农业和渔业曾是阿育他耶的两大支柱产业,再加上水路交通之便,商业更是一派繁荣,那时水居生活成为主流:人们喜欢把家安在河边,或是索性就住在水上浮屋和船上。几乎所有关于阿育他耶的历史文献记载里都会提到当地居民的水居生活方式,有西方的旅行者这样形容十九世纪时的阿育他耶:“整座城市像是建在水上的一样,大大小小的河流水渠不下百条,每条河流的两边都排满了浮屋,河面上大小船只来往络绎不绝,热闹非凡却又井然有序,每个人划船的技术都十分高超,即使是在最拥挤的地方也不会造成事故。”
进入二十世纪后,陆上交通日益发达,并以其方便快捷的优势渐渐取代了水上交通在人们生活中的主要位置。当水上的繁华逝去,当年的水上居民纷纷上岸,水居从主流变成了边缘。在这一轮新的由水到陆的社会文化变迁中,华人与泰人一起成为变迁的主体,然而他们对于变迁的态度却在某一层面上大相径庭。在这里笔者将通对几个华泰两族现存水上居民和上岸水上居民的个案分别进行分析。
(一)华人“根”的意识
中国人是很重“根”的。在农耕传统下,中国人的根在于“乡土意识”。但是离了乡离了土的华人移民的根在哪里呢?
徐杰舜在《汉民族发展史》一书中认为,中国汉民族在几千年来的发展过程中经受了儒、道、佛和宗法思想在共同心理上的积累,形成了浓重的礼法观念、同胞观念和乡土观念等共同的心理素质特征。泰国华人已经离开中国多年,尽管很多中国传统文化的表层特征在其后代身上几乎丧失贻尽,但这些心理素质特征却作为人生价值观的一部分在华人家庭中代代相传、潜移默化,表现为崇古、念旧、内敛的思想观念。
个案1:水居文化的坚持者
据阿育他耶大学图书馆里的历史文献记载,在曼谷王朝拉玛五世时代(公元1868-1910),阿育他耶城里的水上浮屋有近千座,分布在城内外的河流水渠里,几乎占了整座城市居民建筑的三分之一。
事过境迁,如今阿育他耶城内仅存三座浮屋,都泊在华罗市场码头的附近。其中两座已被改装成了水上家庭旅馆,供外来游客租赁,租金750泰铢(合人民币150元)人/天,打出的广告是“湄南河上的悠闲生活”。在笔者调查期间,经常看见有金发碧眼的外国游客在浮屋旅馆的前廊上休憩,品着咖啡欣赏湄南河上的风光,悠闲自得地享受“泰式生活”。
第三座浮屋的主人是一个华裔中年男子,中文名叫郭四强,他可能是现在阿育他耶城内唯一一个住在浮屋上的人了。郭四强性格开朗,热情好客,对笔者的中国人身份十分感兴趣,也很坦诚地向作者介绍了他自己的生活。以下是郭四强的访谈:
访谈对象:郭四强男53岁
访谈时间:2005年3月25日
访谈地点:郭家浮屋上
“我们全家都是华人,我祖父从中国潮州来泰国,在这边和一个华人女子成了家,就不回去了。我父亲会讲潮州话,但是我不会,也不认得中国字,我读书的时候泰国政府禁止开办华文学校。我的中国名字是我祖父的姐姐帮起的,她住在潮州,我还小的时候父亲曾经回去探望过她,请她给我起了这个名字,这也是我唯一会说的三个中文,写出来是什么样子?你写给我看看……
听我父亲说,祖父刚来泰国的时候是住在岸上的,但后来开店做大米生意,就搬到浮屋上住了。我父母在世的时候也是做大米生意的,那时候我们全家都住在这座浮屋里,一共有7个人,我是长子,下面有2个弟弟和2个妹妹。现在父母过世了,母亲死得很早,父亲也走了有快10年了,他们过世之后我们家就不再做大米生意了。我的2个妹妹都嫁去了外地;大弟弟在曼谷,另外一个弟弟也住在阿育他耶,他最近身体不太好,我前几天还去他家里探望他。他们都是住在岸上的,就我一个人还住在水上浮屋里。
……我从出生起就一直住在这里,我不想搬出去。不是没有钱,我是做建筑工作的,每个月基本都有一万多铢的收入,如果接到大的工程还可以拿得更多,供我一个人生活绰绰有余(郭至今单身)。我的积蓄足够在岸上买地盖房子了,但是我不想上岸。其实住在浮屋里比在岸上盖房子花费更大,这座浮屋每隔5年左右要检修一次,特别是那几个浮箱,浸在水里很容易坏的,我前两年刚刚把它们全部换过,花了七、八万铢。
……我觉得住在浮屋里是一种传统,我很喜欢这样的生活。以前这一带有很多浮屋,从市场那头一直排到河口慈悲娘娘庙后面,船也有很多,但是现在都没有了。他们有的是把浮屋拆了,有的把整座屋子都搬上了岸,还有的把浮屋卖给别人,拉到别的地方去了,那些人买浮屋也不会用来住的,大桥那边有一家水上餐厅,就是用以前的浮屋改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