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湖北襄阳人
襄阳话非常有趣味,有点像河南话,也带点四川调,离北平话不远,可是和武汉话比较起来,却错得凶。襄阳话落尾的字都带得“儿”字的音,如“会儿”、“那儿”、“今儿”、“明儿”……这一些字都读成一个单音,若Huier、Lad、Jinl、Miner……一句话的重音多半是落在第二个音节或第二个字上。譬如喊“汪精卫”三字,则读如Wangjingwei,而不像上海话之重在第一字(Wangingwei)或北平话之重在第三字(Wangjingwei)。襄阳人有两口语在汉口是有名的,一个是襄阳人爱说“啥子”,意即什么;还有一个是“怎法儿”,读如Zar-fair,意即怎样办或什么方法。从前汉口人叫襄阳人为“怎法儿”队,“怎法儿”队的特性是好打人,汉口人是害怕的。
襄阳人的性子非常刚强,动不动就讲用拳头说话。记得一位老乡(当然是襄阳人)在汉口一家店里买鞋子,不知怎样使的牛力气,把新鞋子的后跟穿破了,这位老乡却心生一计,拿着鞋子便向人家柜台上敲起来,说是把破鞋子给他。结果老板认不是,他才口里不明不白地骂了几句了事!这简直可以说襄阳人有点儿蛮气!襄阳人是瞧不起外路人的,他们叫武汉人为蛮子,说他们讲的是一口蛮腔;叫河南山东人为侉子,说的是一口侉音。他们认为襄阳话是好听极了,可是一开口便让人发笑,因为那正是蛮不蛮侉不侉的啊!
2.林语堂评:江苏扬州人的气派
一、说扬州
从前扬州是个大地方,如曹先生撰文所说,现在盐务不行了,简直就算个没“落儿”的小城。
可是一般人还忘其所以地耍气派,自以为美,几乎不知天多高地多厚。这真是所谓“夜郎自大”了。扬州人有“扬虚子”的名字。这个“虚子”有两种意思,一是大惊小怪,二是以少报多,总而言之,不离虚张声势的毛病。他们还有个“扬盘”的名字,譬如东西买贵了,人家可以笑话你是“扬盘”;又如店家价钱要得太贵,你可以诘问他:“把我当扬盘看么?”盘是捧出来给别人看的,正好形容耍气派的扬州人。又有所谓“商派”,讥笑那些仿效盐商奢侈地活着的人,那更是气派中之气派了。但是这里只就一般情形说,刻苦诚笃的君子中,便不缺乏扬州人。
另有许多人想,扬州是吃得好的地方。这个保你没错儿。北平寻常提到江苏菜,总想着是甜甜的腻腻的。现在有了淮扬菜,才知道江苏菜也有不甜的;但还以为油重,和山东菜的清淡不同。其实真正油重的是镇江菜,常教你腻得无可奈何。扬州菜若是让盐商家的厨子做起来,虽没有山东菜的清淡,却也滋润、利落,决不腻嘴腻舌,不但味道鲜美,颜色也清丽悦目。扬州又以面馆着名。好在汤味醇在它的厚,和啖熊掌一般;也有清汤,就是一味鸡汤,倒并不出奇。内行的人吃面要“大煮”;再将面挑在碗里,浇上汤,“大煮”是将面在汤里煮一会,更能人味些。
还有一桩道理就是我有些讨厌扬州人;我讨厌扬州人的小气和虚气。小是眼光如豆,虚是虚张声势,小气无须举例。虚气例如已故的扬州某中央委员,坐包车在街上走,除拉车的外,又跟上四个人在车子边推着跑着。我曾经写过一篇短文,指出扬州人这些毛病。后来要将这篇文收入散文集《你我》里,商务印书馆不肯,怕再闹出“闲话扬州”的案子。这当然也因为他们总以为我是浙江人,而浙江人骂扬州人是会得罪扬州人的。但我也并不抹煞扬州的好处,曾经写过一篇《扬州的夏日》,还有在《看花》里也提起扬州福缘庵的桃花。再说现在年纪大些了,觉得小气和虚气都可以算是地方气,绝不止是扬州人如此。从前自己常答应人说自己是绍兴人,一半因为绍兴有些憨气,而扬州人似乎太聪明。其实扬州人也未尝没憨气,我的朋友任中敏(二北)先生,办了这么多年汉民中学,不管人家理会不理会,难道还不够“憨”的!绍兴人固然有憨气,但是也许还有别的气让我讨厌的,不过我不深知罢了,这也许是阿Q的想法罢?然而我对于扬州的确渐渐亲热起来了。
扬州真像有些人说的,不折不扣是个有名的地方。不用远说,李斗《扬州画舫录》里的扬州就够羡慕的。可是现在衰落了,经济上是一日千丈的衰落了,只看那些没精打采的盐商家就知道。扬州人在上海被称为江北佬,这名字总而言之表示低等的人。江北佬在上海是受欺负的,他们于是学些不三不四的上海话来冒充上海人。到了这地步他们亦会忘其所以地欺负起那些新来的江北佬了。这就养成了扬州人的自卑心理。抗战以来许多扬州人来到西南,大半都自称为上海人,就靠着那一点不三不四的上海话;甚至连这一点都没有,也还自称为上海人。其实扬州人在本地也有他们的骄傲。他们称徐州以北的人为侉子,那些人说的是侉话。他们笑镇江人说话土气,南京人说话大舌头,尽管这两个地方都在江南。英语他们称为蛮话,说这种话的当然是蛮子了。然而这些话只好关着门在家里说,到上海一看,立即就会短上半截,缩起舌头不敢啧一声了。扬州真是衰落得可以啊。
我也是一个江北佬,一大堆的扬州口音就是招牌,但是我却不愿做上海人;上海人太狡猾了。况且上海对我太生疏,上海是和我水米无干的。然而年纪大起来了,世界人到底做不成,我要一个故乡。俞平伯先生有一行诗,说“把故乡掉了”。其实他掉了故乡又找到了一个故乡;他诗文里提到苏州那一股亲热,是可羡慕的,苏州就算是他的故乡了。他在苏州度过他的童年,所以提起来一点一滴都亲亲热热的,童年的记忆最单纯最真切,影响最深最久;种种悲欢离合,回想起来最有意思。“青灯有味是儿时”,其实不止青灯,儿时的一切回忆都是有味的。这样看,在那儿度过童年,就算那儿是故乡,大概也差不多罢?这样看,就只有扬州可以算是我的故乡了。何况我的家又是“生于斯,死于斯,歌哭于斯”呢?所以扬州好也罢,歹也罢,我总该算是扬州人的。
二、扬州旧梦寄语堂
乱掷黄金买阿娇,穷来吴市再吹箫
箫声远渡江淮去,吹到扬州十四桥。
这是我在六七年前——记得是1928年的秋天,写那篇感伤的行旅时瞎唱出来的歪诗。那时候的计划,本想从上海出发,先在苏州下车,然后去无锡,游太湖,过常州,达镇江,渡瓜步,再上扬州去的。但一则因为苏州在戒严,再则因在太湖边上受了一点虚惊,故而中途变计,当离开无锡的那一天晚上,就直到了扬州城里。旅途不带诗韵,所以这一首打油诗的韵脚,是姜白石的那一首“小红唱曲我吹萧”的老调,系凭着了车窗,看看斜阳衰草,残柳芦苇,哼出来的莫名其妙的山歌。
我去扬州,这时候还是第一次。梦想着扬州的两字,在声调上,在历史的意义上,真是如何地艳丽,如何地能够使人魂销魄荡!
竹酉歌吹,应是“玉树后庭花”的遗音;萤苑迷楼,当更是临春结绮等沈檀香阁的进一步的建筑。此外的锦帆十里,殿脚三千,后土祠琼花万朵,玉钩斜青冢双行,计算起来,扬州的古迹,名区及山水佳丽的地方总要有三年零六个月才逛得遍。唐宋文人倾倒于扬州,想来一定是有一种特别见解的;小杜的“青山隐隐水迢迢”,与“十年一觉扬州梦”,还不过是略带感伤的诗句而已,至如“君王忍把平陈业,只换鱼塘数亩田”,“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那简直是说扬州可以使你的国亡,可以使你的身死,也决无后悔的样子了,这还了得。
在我梦想中的扬州,实在太有诗意,太富于六朝的金粉气了,所以那一次从无锡上车之后,就到了我所最爱的北固山下,亦没有心思停留半刻,便匆匆地渡过了江去。
长江北岸,是有一条公共汽车路筑在那里的。一落渡船,就可以向北直驶,直达到扬州南门的福运门边。再过一条城河,便进扬州城了,就是一千四五百年以来,为我们历代的诗人骚客所赞叹不迭的扬州城,也就是你家黛玉的爸爸,在此撇下了孤儿升天成佛去的扬州城!
我在到扬州的一路上,所见的风景,都平坦萧杀,没有一点令人可以留恋的地方,因而想起了晁无咎的《赴广陵道中》的诗句:
醉卧符离太守亭,别都弦管记曾称,
淮山杨柳春千里,尚有多情忆小胜。
急鼓冬冬下泗州,却瞻金塔在中流,
帆开朝日初生处,船转春山欲尽头。
杨柳青青欲哺乌,一春风雨暗隋渠,
落帆未觉扬州远,已喜淮阴见白鱼。
通过这首诗才晓得他自安徽北部,下泗州,经符离(现在的宿县)由水道而去的,所以得见到许多景致,至少,也可以看到两岸的垂杨和江中的浮屠鱼类。而我去的一路呢,却只见了些道路旁的洋槐,和秋收已过的沙田万顷,别的风趣,简直没有。连绿杨城廊[郭]是扬州的本地风光,就是自隋朝以来的堤柳,也看见得很少。
到了福运门外,一见了那一座新修的城楼,以及写在那洋灰壁上的三个“福运门”的红字,更觉得兴趣索然了。在这一种城门之内的亭台园囿,或楚馆秦楼,哪里会有诗意呢?
进了城去,果然只见到了些狭窄的街道,和低矮的市廛,在一家新开的绿杨大旅社里住定之后,我的扬州好梦,已经醒了一半了。入睡之前,我原也去逛了一下街市,但是灯烛辉煌、歌喉宛转的太平景象,竟一点儿也没有。“扬州的好处,或者是在风景;明天去逛瘦西湖、平山堂,大约总能特别地使我满足吧,今天且好好儿地睡它一晚,先养养我的脚力吧。”这是我自己替自己解闷的想头,一半也是真心诚意,想驱逐驱逐宿娼的邪念的一道符咒。
第二天一早起来,先坐了黄包车出天宁门去游平山堂。天宁门外的天宁寺,天宁寺后的重宁寺,建筑的确伟大,庙貌也十分的壮丽,可是不知为了什么,寺里不见一个和尚,极好的黄松材料,都断的断、拆的拆了,像许久不经修理的样子。时间正是暮秋,那一天的天气又是阴天,我身到了这里,四面却不见人影,仰头向御碑佛像以及屋顶一看,满身出了一身冷汗,毛发都倒坚起来了。这一种阴戚戚的冷气,教我用什么文字来形容呢?
回想起200年前,高宗南幸,自天宁门至蜀冈,七八里路,尽用白石铺成,上面雕栏曲槛,有一道像颐和园昆明湖上似的长廊甬道,直达至平山堂下。黄旗紫盖,翠辇金轮,妃嫔成队,侍从如云的盛况,和现在的这一条黄沙曲路,只见衰草牛羊的萧条野景一比,实在是差得太远了。当然颓井废垣,也有一种令人发思古之幽情的美感,所以鲍明远会做出那篇《芜城赋》来;但我去的时候的扬州北郭,实在太荒凉了,荒凉得连感慨都教人抒发不出。
到了平山堂东面的功德山观音寺里,吃了一碗清茶,和寺僧谈起这些景象,才晓得这几年来,兵去则匪至,匪去则兵来,住的都是城外的寺院。寺的落败,原是应该,和尚的逃散,也是不得已的。就是蜀冈一带,三峰十余个名刹,现在有人住的,只剩了这一个观音寺了,连正中峰有平山堂在的法净寺里,此刻也没有了住持的人。
平山堂一带的建筑、点缀、园囿,都还留着有一个旧日的轮廊:像平远楼的三层高阁,依然还在,可是门窗却没有了;西园的池水以及第五泉的泉路,都还看得出来,但水却干涸了;从前的树木、花草、假山、叠石,并其他的精舍亭园,现在只剩了许多痕迹,有的简直连遗址都无寻处。
我在平山堂上,瞻仰了一番欧阳公的石刻像后,只能屁也不放一个,悄悄地又回到了城里。午后想坐船了,去逛的是瘦西湖小金山五亭桥的一角。
在这一角清淡的小天地里,我却看到了扬州的好处。因为地近城区,所以荒废也并不十分厉害;小金山这面的临水之处,并且还有一位军阀的别墅(徐园)建筑在那里,结构尚新,大约总还是近年来的新筑。从这一块地方,看向五亭桥法海塔去的一面风景,真是曲丽蟊皇,完全像北平中南海的气象。至于近旁的寺院之类,却又因为年久失修,谈不上了。
瘦西湖的好处,全在水树的交映,与游程的曲折;秋柳影下,有红蓼青萍,散浮在水面,扁舟擦过,还听得见水草的呜声,似在暗泣。而几个弯儿一绕,水面阔了,猛然间闯入眼来的,就是那一座有五个整齐的亭子排立着的白石平桥,虽则短些,可是东方建筑的古典趣味,却完全荟萃在这一座桥、这五个亭上。
还有船娘的姿势,也很优美。用以撑船的,是一根竹竿,使劲一撑,竹竿一弯,同时身体靠上去着力,臀部腰部的曲线,和竹竿的线条,配合得异常匀称,异常复杂。若当暮雨潇潇的春日,雇一个容颜姣好的船娘,携酒与茶,来瘦西湖上回游半日,倒也是一种赏心的乐事。
船回到了天宁门外的码头,我对那位船娘却也有点儿依依难舍的神情,所以就出了一个题目,要她在岸上再陪我一程。我问她:“这近边还有好玩的地方没有?”她说:“还有天宁寺、平山堂。”我说:“都已经去过了。”她说:“还有史公祠。”于是就由她带路,抄过了天宁门,向东走到了梅花岭下。瓦屋数间,荒坟一座,有的人还说坟里面葬着的只是史阁部的衣冠,看也原没有什么好看;但是一部二十四史掉尾的这一位大忠臣的战绩,是读过《明史》的人,无不为之泪下的;况且经过《桃花扇》作者的一描,更觉得史公的忠肝义胆跃然纸上了。我在祠墓的中间立着想着,穿来穿去地走着,竟耽搁了那一位船娘不少的时间。本来是阴沉短促的晚秋天,到此竟垂垂欲暮了,更向东踏上了梅花岭的斜坡,我的唱山歌的老病又发作了,就顺口唱出了这么二十八字:
三百年来土一邱,忠臣遗爱满扬州,
二分明月千行泪,并作梅花岭下秋。
写到这里,本来是可以搁笔了,以一首诗起,更以一首诗终,岂不很合鸳鸯蝴蝶的体裁么?但我还想加上一个总结,以醒醒你骑鹤上扬州的迷梦。
总之,自大业初开邗沟人江渠以来,这扬州一郡,就成了中国南北交通的要道;自唐历宋,直到清朝,商业集中于此,冠盖也云屯在这里。既有了有产及有势的阶级,则依附这阶级而生存的奴隶阶级,自然也不得不产生。贫民的儿女,就被他们强迫作婢妾,于是乎就有了杜牧之的青楼薄幸之名,所谓“春风十里扬州路”者,盖指此。有了有钱的老爷和美貌的名娼,则饮食起居(园亭),衣饰犬马,名歌艳曲,才士雅人(帮闲食客),自然不得不随之而俱兴,所以要腰缠十万贯,才能逛扬州者,以此。但是铁路开通后,扬州就一落千丈,萧条到了极点。从前的运使、河督之类,现在也已经驻上了别处:殷实商户,巨富乡绅,自然也分别迁到了上海或天津等洋大人的保护区,故而目下的扬州只剩了一个历史剥制的虚壳,内容便什么也没有了。
扬州之美,美在各种的名字,如绿杨村,二十四桥,杏花村舍,邗上农桑,尺五楼,一粟庵等。可是你若辛辛苦苦,寻到了这些最风雅也没有的名称的地方,也许只有一条断石,或半间泥房,或者简直连一条断石、半间泥房都没有的。张陶庵有一册书,叫作《西湖梦寻》,是说往日的西湖,如何可爱,现在却不对了,可是你若到扬州去寻梦,那恐怕要比现在的西湖还更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