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被父母抛弃不管之后,便开始了他“十年磨剑”(1819—1829)的艰苦生涯。
这是巴黎莱特居耶尔街九号五层楼上一间又脏又破的小阁楼。巴尔扎克独自居住在这里,靠朋友和妹妹资助勉强度日。可他“贼心不死”,为了实现“作家梦”,忍饥挨饿,努力拼搏。
小阁楼咫尺见方,冬冷夏热,只能放一张硬板床、一张小桌子和两把椅子。再没有比这个墙壁发黄肮脏的阁楼更糟糕的地方了。屋顶低矮,透过裂开的瓦片可以望见蓝天。巴尔扎克必须忍受清贫、孤独的日子,必须拼命地写作,以完成他“庞大的计划”。幸好小桌子上有一座拿破仑的小石膏像与他相伴。拿破仑挥舞着宝剑,指挥他冲锋陷阵,一往直前。这时的巴尔扎克还没有掌握一个作家成功的秘密,他闭门造车,胡编乱造,在四年间写了40部小说,这都是后来令他脸红的“文学垃圾”。
这“十年磨剑”的痛苦生活虽然换来的结果是一败涂地,但他渐渐成长了。他从自身的艰苦中饱尝了人生的苦难,人间的冷暖,对残酷的社会现实有了清醒的认识和犀利的判断。他从失败的写作中,磨炼了笔锋,琢磨出大师们的写作技巧。正像他自己总结的那样:“我曾用七部小说从事简单的创作锻炼,一本练习对话,一本练习描写,一本研究组织人物,一本揣摩结构安排。”
他经营印刷厂惨遭失败,欠下9万法郎的巨债,单是利息每年要支付6万法郎,他要推倒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的债务大山,他必须奋斗,必须不停地笔耕,必须以超人的强度日夜不停地工作。他毕生追求光荣和财富,还梦想和一位有地位的富婆结婚。可就在他创作高潮之年,他的梦想刚刚如愿以偿的时候,死神召见了他,正是他五十而知天命的年龄。《驴皮记》中拉法埃尔·瓦伦丹的种种感受,恰恰是巴尔扎克自己的亲身体验和自我写照。
他在小阁楼上度过的清教徒般的艰苦生活,他那欲望焚烧的痛苦的灵魂,他那一贫如洗的寒酸却要在上流社会沙龙里强撑体面的超强努力……这一切,巴尔扎克都是深有体验的。而这一段贫困生活却换来了《驴皮记》中拉法埃尔·瓦伦丹那段动人的叙述。正是在这些年月里,巴尔扎克躲在靠近阿尔色纳图书馆的小阁楼上,日夜不停地工作,把古代、中世纪、17世纪、18世纪那些哲人良医留给人们的精神作品加以比较、分析和概括。这种精神趣味是他的一种嗜好,也成了他后来写作的资本。
1830年秋季,巴尔扎克带着这种亲身体验和研究,开始写作长篇小说《驴皮记》片段。次年8月完成《驴皮记》,并收入《长篇和中篇哲理小说集》出版。这是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的总构想中的第二部分“哲学研究”的第二部长篇小说。
《驴皮记》不是巴尔扎克最优秀的作品,但无疑是他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巴尔扎克大多以写实手法来写作,而《驴皮记》却运用了神秘怪诞的写作手法。
主人公拉法埃尔在身无分文走投无路时,忽然靠写有灵符的一张驴皮而获得一笔巨额遗产,成了百万富翁。拉法埃尔原本打算投入塞纳河以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但却偶遇古董商走来相劝,并向他展示这张神奇的驴皮。驴皮上的灵符是用梵文写的,拉法埃尔是东方学专家自然认得:
你如果占有我,你就占有一切。但你的生命将属
于我。这是神的旨意。希望吧,你的愿望将
得到满足。但你的心愿须用你的生命来
抵偿。你的生命就在这里。每当你
的欲望实现一次,我就相应地
缩小,恰如你在世的日子。
你要我吗?要就拿去。
神会允许你。但
愿如此!
拉法埃尔是一个矛盾体。他一贫如洗却不安于贫穷,他想凭自己的才能获取财富和光荣却一事无成,他想挤进上流社会娶上一个有财产的贵妇却受到嘲弄。他日夜受着欲望的煎熬,因得不到而更加强烈。他决定以生命换取欲望的满足。
拉法埃尔不在乎这张驴皮会缩短他的寿命,他毫不犹豫地跟古董商签下了契约,他欢快地喊道:
我只想命令这个不祥的力量把一切的欢乐融合成一个大快乐。是的,我需要在最后的一次拥抱中把天上人间的一切快乐都享受一番,然后死去。
可是,当拉法埃尔实现第一个愿望成为舅舅巨额遗产继承人时,他非但没有感到这种“大快乐”,反而心怀恐惧,因为他看到驴皮在缩小,就是说,他的寿命也在缩短。死亡的威胁使他惴惴不安,使他对一切享受都失去兴趣。他只觉得“人生的种种乐趣纷纷在我的死床周围嬉戏,好像美女般在我面前翩翩起舞,要是我召唤她们,我就会死去”,他不再有任何欲望。他蜗居在房间里,把他的一切生活都交给仆人乔那达去打理。他过着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他甚至游山玩水,企图躲进深山老林里以求得心灵的平静。但他最终挡不住爱情的诱惑,在他最后一次欲念的挣扎中死去。
拉法埃尔曾因贫穷蛰居在破败的阁楼里。他用了三年时间研究法律、历史、东方哲学,写成了巨著《意志论》。可是,无人问津,换不来钱财改善他的生活。他的发财梦、成名梦、女人梦一个个破灭,他为欲望所驱使,又为欲望所毁灭。这是一个痛苦的、挣扎着的灵魂。
巴尔扎克的青年时代又何尝不是如此呢?他贫穷过,他奋斗过,他也曾受各种欲望的驱使。但巴尔扎克毕竟是巴尔扎克!他在命运的种种打击之下,没有屈服。他用拼搏换来了成功和荣誉,尽管他也付出了鲜血和生命。所以我们说,拉法埃尔只是巴尔扎克早年生活的影子,是巴尔扎克青年时代追求梦想的一个片段。
我曾查找过有关巴尔扎克的研究和评论文章,但至今没有找到一篇评论《驴皮记》的文章。可是,我却看到歌德、高尔基、鲁迅对这部小说的关注。歌德在病榻上每天都要安排出固定时间来阅读《驴皮记》,并认为“这是一部新型的小说”。高尔基更是以惊人的口吻称赞《驴皮记》的写作技巧:
当我在巴尔扎克的长篇小说《驴皮记》里,读到描写银行家举行盛宴和二十来个人同时讲话因而造成一片喧哗声时,我简直惊愕万分,各种不同的声音我仿佛现在还听见,然而主要之点在于,我不仅听见,而且也看见谁在怎样讲话,看见这些人的眼睛、微笑和姿势,虽然巴尔扎克并没有描写出这位银行家的客人们的脸孔和体态。
高尔基这段话指的是《驴皮记》第一部“灵符”的后半部分。在这里,巴尔扎克写了二十几个人的对话,有银行家、新闻记者、公证人、批评家、共和党人、巴朗士分子、诉讼代理人、杂剧家、海军军官、共和政体的拥护者、圣西门派、卡尔里派……巴尔扎克没有描写他们的外貌和性格,但是你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如闻其声,如见其人,你完全可以想象出他们的面部表情和说话的声调,甚至他们的手势和动作。这是何等高超地运用对话写人的技巧!难怪鲁迅先生在《读书琐记》里转引了高尔基这段话,并表示了赞许。
其实,小说第三部“濒死的人”中,老仆人乔那达和拉法埃尔少年时的家庭教师波里盖之间的对话更加精彩。从两个人谈话中,我们对拉法埃尔惧怕死亡的心理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乔那达向波里盖讲述了拉法埃尔的“奇怪的生活”。拉法埃尔每天在同样时刻起床。只有乔那达能进他的房间。早7点,乔那达开门进去,他就起来穿衣服。乔那达把他的便袍递给他,这件袍子老是照原来的款式,用同样的料子做。他阅读报纸,乔那达就按顺序整理好放在桌子的老地方。乔那达还要在一定的时间进来亲自给他刮胡子。厨师必须在早上10点送来早餐,在晚上5点送来晚餐。菜单是按日期排好的。为了用餐,他按时穿衣服,穿什么衣服,什么衬衫,都有规定,总是由乔那达预先准备好放在一张靠椅上。乔那达为他准备好了一切。他无须抱什么欲望,一切都在他指头的指点和目光的嘱咐下得到满足。他的房间是相通的,只要他打开卧室或书房的门,那么,咔嗒一声,所有的门通过机械装置,全部自动打开了。他可以从这个房间走到那个房间,而碰不到一扇关着的门。他对老仆人说:
乔那达,你得把我当作襁褓中的孩子来照顾。
你得替我留心我的需要。
看看,乔那达倒成了主人,而他变成了仆人。所以,乔那达从不对主人说:“你愿意吗?你要吗?你想要吗?”拉法埃尔害怕听到这些表示欲望的话。因为一有欲望,驴皮就会缩小,他的生命就会缩短。看看,他已经变成了机器人,为了生存,他“放弃了生活的乐趣,从灵魂里排出了一切欲望的诗意”。
从乔那达和波里盖的对话,我们看到的是一个活着的僵尸。他为实现欲望而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读着这段对话,我们心情凄凉,不禁对他产生一种既怜悯又鄙视的复杂感觉。小说的悲剧气氛笼罩了我们。这种感觉就是巴尔扎克那高超的对话技巧带给我们的。
驴,真是一个神奇的动物!我发现很多作家都喜欢写驴。最早应追溯到2世纪古罗马作家阿普列尤斯的《金驴记》,是现存的欧洲古代神怪文学中最重要的一部小说。小说描写贵族青年卢齐伊远游途中寄宿友人家中,误以魔药涂身变成了一头驴子的艰辛历程。驴子后来服食埃及女神的玫瑰花环,重新变成了人。法国著名童话作家贝洛(1628—1703)曾写过童话诗《驴皮》,描写了一头能产金子的神驴。不知巴尔扎克是否读过,受到过他的启发?我国著名作家莫言在《生死疲劳》中,让地主西门闹死后首先转生为驴子,并借用这头驴的眼睛看到了土改后农村的变化。
我想,驴也好,马也好,不过是作家手中的一个道具,借以演示人间的酸甜苦辣和世事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