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读完一部长篇小说名著以后,我总爱设想:这座宏伟的大厦是如何构建的呢?小说的情节是怎样设计的?小说的结构是怎样搭建的?作家所运用的主要写作手法是什么?创作过程中人物形象是如何演变的?
这些问题都太大了,拿出任何一个题目都可以写出一篇博士论文。而我这个刚刚踏入文学门槛的大学生太不能胜任了。于是,我灵机一动:那就从小处入手,就一个问题,探讨一个人物形象。书房里正好有一本草婴翻译的《安娜·卡列尼娜》,还有一本俄罗斯学者符·日丹诺夫写的《<安娜·卡列尼娜>的创作过程》。两相参照,揪出卡列宁作为案例,心里对这个问题渐渐有了谱。
《安娜·卡列尼娜》是列夫·托尔斯泰经过12次精心修改,花了4年多时间才完成的。就拿卡列宁这个形象来说,托尔斯泰先后六易其稿。如同川剧的变脸一样,卡列宁的形象也不断变幻脸谱,最后才定格。
卡列宁是女主角安娜的丈夫,比她大了20岁。按照作家最初的构思,卡列宁是一个轻佻的、愚蠢的人,是一个被生活压倒,而又维护着某种不可动摇原则的人。上流社会的熟人议论他,一个被背弃的丈夫。他的肖像也反映出他的内在性格:
他的脸色是苍白的,刮得光光的、肥胖而有皱纹的,皱起的笑容如果不是这样善良,那就会被认为是伪装的。
到了第二稿,卡列宁的形象中包括了更加广阔的社会背景:
并没有享用人所共有的舒适生活,他对自己的日常生活持严肃态度,(他)是一个热心自己公务,在社交界被人遗忘而不出色的人。(他)只有把内心的善良和纯朴十分鲜明地浮现在自己脸上的那种不幸,他常常皱起眼角,呈现出一副笑容。因此,在那些责难他的人看来,他更像一个有学问的怪人或者像一个傻瓜。
随着作品对现实社会的深入描写,对社会主题的深入挖掘,作家对处理卡列宁形象有了根本转变:作家突破了原有构思中狭窄的家庭原因,代之以现实主义的,真正卡列宁的面孔。这番修改既涉及形象的内在性格,也涉及外在肖像。在小说最后定稿时,卡列宁“变脸”了。
当卡列宁去彼得堡火车站迎接从莫斯科归来的安娜时,卡列宁换了另副面孔:
他的十分高大而肥胖的身躯,戴着一顶有檐帽子,帽檐一直拉到宽阔聪明的前额上,他的刮得很净的脸上,挂着一丝不太快活的,但是十分平静的微笑。
前后对比可以看出,原来那个“身态虚弱,微笑善良”的卡列宁不见了,他“变脸”了。火车站上出现了一个冷酷的、威严的、自信的身形,有副彼得堡式的、细嫩的、黝黑的、冰冷的面子,瘦削的两颊上流露出善于嘲讽的微笑,说话缓慢而尖细。
这是一副十足的沙皇手下大官吏的嘴脸!这样一个热衷功名利禄、冷酷虚伪的贵族官僚,对自己的妻子冷漠无情就可想而知了。安娜本是一个年轻貌美、天真烂漫的贵族小姐。她渴望爱情,可是,无论是冷酷虚伪的卡列宁,还是花花公子渥伦斯基都给不了她幸福。最终,她只能选择卧轨自杀了。
从托尔斯泰的手稿中,我还发现卡列宁的几次“变脸”,试举一例。
安娜与渥伦斯基私奔,跑到国外玩了一通,回到家后便跟卡列宁谈到离婚问题,但卡列宁坚决不同意。
当卡列宁听到安娜亲口说出她的背叛时,小说初稿是这样写的:
“你要我做什么呢?”安娜问他。
“我要你,要现在这样的你……”
他的声音因泪水而颤动了。
当小说定稿时,却是另一种写法:
(卡列宁)踌躇了一下,揉了揉他的前额和眼睛,(表示他不同意离婚)“这就是我打算对你说的,”他冷漠而又镇静地说,……
当卡列宁和安娜谈话结束时,初稿写道:
丈夫高声喊道:“我爱,我爱你。”
这里,用重复强调了感情。但在小说最后定稿时,所写的不是感情,而是逻辑公式:
“我是你的丈夫,我爱你。”
这是冷冰冰的表述。难怪在初稿里,安娜听到丈夫的喊声十分激动:
刹那间,她的脸低垂下来,眼光里嘲笑的火星熄灭了。
但是在定稿里,“爱”这个词激起了安娜的反感,当她听到卡列宁毫无感情地说出“我是你的丈夫,我爱你”之后,她心里问道:
“难道他能够爱吗?”
一般情况下,当丈夫听到妻子“红杏出墙”的时候,一定会震怒。可是,当自尊心的创痛向他袭来,他却流露出冷酷而平静的表情。普通人类感情的冲动现在没有了,卡列宁“已经把自己的心灵的匣子关闭、上锁、加上了封条”,在最后定型的形象里,感情完全被“公务”所代替。这是一个典型的沙皇官僚的形象。他是一架没有灵魂的官僚机器的象征。他在官场当官做老爷,而在家庭生活中依然是这样一副机器人面孔。
研究作家创作的手稿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从初稿到定稿,沿着作家的思路走下去,你会发现作家创作的一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