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猪!他说。
实际上并没有猪,而是他想象出来的——只因为刚才有人提醒他,老刘,你这条件喂头猪多好?
条件是不错,每目的剩菜还有酒,足够喂一头猪的了。
他是乡政府食堂管事的,相当于司务长。食堂统共有三个人,二十四小时值班。那两个年轻,贪玩,大部分重担落在他身上。他也不想让那两个插手:毛手毛脚,不知节俭。乡里有规定,上面来人,招待一律四菜一汤。逢有贵客,都由他亲自操刀。人走后,盘中剩下的腥沫肉渣他不舍得丢,捏捏沾沾撂嘴里。不承想这点点滴滴的精华,到他肚里竟存留膨胀,使他的腹部像半个圆球似的隆起来。
老刘,逮住公家好吃的好喝的你从不留嘴,这不成猪了?
谁是猪?你才是猪哩!
和你说着玩哩——你省这一点咋?
不是省,是觉得丢了怪可惜……
他惜物,也容不得别人抛撒一点儿。看到有人扔馍倒剩菜,他就说,东西来得不易,你可别丢……
又不是你的钱买的,你心疼个啥?
一句话噎得他直白愣眼,干瘪嘴说不出啥。
中,中,你丢吧,狠丢!他在心里骂,要是早几十年,早饿死恁这些龟孙啦!
他平常穿的是灰布衣,衣边袖口油乎乎的,与身边的那些西装革履不成一统,来就餐的乡干部,有的瞅一眼锅里的饭菜,鼻子里哼出一声,明星似的一转身,把个屁股扭到门外,放出一声响来——喂猪好样的!
他似受了污辱,找领导评理。领导说,老刘,别和年轻人一样,他们没经受过困苦……
哟,这一说,经受过困苦的就是人,没经受过困苦的就是猪?
不能这样说,不能这样说……
回到屋里,他仔细想想,竟想开了。就是,管他们咋,领导都不管,我何必哩——犯贱!
他管不了别人,却管住了自己。那一次县里来了几个局委的头头脑脑,乡长破例叫多上几个菜。酒一气喝了六瓶,说是下八碗酸汤面,结果有六碗没动。那些脸红筋儿乱蹦的人歪歪践践地走后,他进去收拾摊子,先将菜归到一堆儿,接着喝那剩下的面条。一连喝下去四碗,肚里确实着不了,就到外边溜达,好腾出一点空儿。正溜着,正好被人碰见,见他样子怪怪的,就问,老刘,你又犯啥想了?
还有两碗面条子你喝不?
别开玩笑了!
真的!
又是剩的——剩下就剩下呗……
不中,明儿个就朽透了……
歇过来劲,他终于将那最后两碗酸汤面喝完,撑得一夜没睡安生,天不明已往茅厕里跑了两趟。自那以后,他见了面条便干呕,逢做面条,便令助手掌勺。也就是从那天起,他有了一个响当当的绰号:剩饭刘。
剩饭刘就剩饭刘!他宽慰自己,这总比腐化张贪污李强!
真的需要一头猪了,起码它能帮大忙。他想。
猪买来了,是头品种猪,公的。好像有缘分,那猪一见他就将长嘴举高,鼻翘儿一撅一撅的,哼出轻昵的声音。
乖儿,饿不着你!
他请人将它阄了,每天人吃啥它吃啥,吹起来般见长。猪吃食儿,他便蹲在一旁看。那伙计胃口好,一顿能将所有的锅底儿碗底儿一扫而光,早晚的还能喝上被污弃的酒。喝罢酒,还嫌不过瘾,哼哼唧唧地还要。
别不知足,多少人还喝不上哩!
眼看着猪长了起来,年轻人吃饭时凑人热闹,随手丢给它或倒给它馍菜什么的。那猪吃得嘴角子往下滴汁儿,口腔里发出瞠瞠的响声……
老刘,有了它,你可减肥了!
看看自己的腹部,他笑啦,笑得心尖儿颤疼。
到年底,那猪长到五六百斤,似一头小象。乡长说,杀了够过年的了——下水给我留下。
那日杀猪,几个乡干部过来帮忙。手忙脚乱,没人能治住它。那猪一怒,竟将一个年轻人拱倒在地。老刘躲在屋里不忍看,听得猪嚎,坐卧不安。
老刘,老刘,你出来!
他蔫蔫地走出门,仿佛刚被审讯过似的,两眼失神地瞧着那猪。
老刘,你能想想法儿不?只有你能治住它……
我想啥法儿——它吃好的吃多了,成精了!
想想法儿,想想法儿……
老刘忽地一跺脚,跑回屋拿来半瓶酒。一见酒,那猪就不哼了,摇着尾巴将嘴头凑上来……
谁还有酒,再拿一瓶!
咋,非得拿酒哄它?
你不懂,这叫醉死!
灌罢酒一会儿,那猪四蹄便软了,头一扬,横躺在地。几个人一哄而上,拿绳子捆紧,一把明晃晃的刀在冬目的阳光下举起……
一股股殷红的血从刀柄处蹿出时,老刘在屋里直打自己的脸。
你是猪,你是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