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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那一抹怀疑中的柔情

当试图走近乔治·桑塔亚那(—)的时候,我的眼前总是晃动着两个影像:孩子和花朵。朦朦胧胧,忽隐忽现,似是而非,似乎在诠释着桑塔亚那的怀疑,以及那怀疑中蕴涵的悠悠柔情。我的心也因此而变得柔软,破窗而出,飞向三月的原野,不为踏青,只为朝圣。

影像中的孩子尚小,没有世俗的污染。一脸的清纯,稚气,雷同,甚至分不清是男孩,还是女孩。除了容貌,还有眼睛。这让我想起刚个月的小侄子,那个叫珠珠的孩子。每次见到陌生人,他总是愣愣盯住,久久地,目不转睛。读不透的是那稚气的眼神,还有微笑,清纯中,透射出一种深深的捉摸不定。不知道是肯定,还是怀疑,是亲近,还是敌视。如果这种捉摸不定,出自一双世俗的眼,或刻意掩蔽的冷笑、阴笑,皮笑肉不笑中,也许我们会见惯不惊;它从清纯中透射,就有了一种柔软的力,让人不可小视。面对那种清纯,仿佛每一个对视者,都被那力穿透,内心不再拥有秘密。此刻,那清纯的眼神和微笑,总是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紧紧盯住我,让我从灵魂深处,有了一种被看透的感觉。我理解了桑塔亚那的自信与轻狂。他说,也许花和种子,孩子和笑声,所蕴涵的宇宙秘密,远比地球上的任何机械多;也许以生命解释自然,远比以死亡解释自然明智。谁能真正解释,也许体温下降几度,就会从世界消失的生命是什么?

是的,生动而丰富的生命,与生动而丰富的世界一样,同样令人难以解释。从苏格拉底,到柏拉图,康德,智慧的光芒照来照去,也许曾拂去世界的某一些遮蔽,照亮某一个角落,但是,对整个生命世界的秘密,谁敢说已真正破译。正值三月阳春,窗外的树枝正在发芽,鸟儿在枝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似乎是要向我报告田野里的菜花。我却无动于衷。不是不想崇尚自然的诗意栖居,而是对自己不自信。我不敢面对的生命现象很多,那解冻的溪流,苏醒的土地,满坝的繁花和种子,我相信自己比桑塔亚那笨。还是在去年的这个时候,我曾踏入田野,站在一望无际的菜花田边,久久地发愣。没有贪心,我收缩眼光,只聚焦于细小的一点。我想阅读一朵菜花的生命历程。我发现,花的生命世界,很小,也很大,很浅,却很深。我不知道菜花为什么开在这个季节,而不像蒙古草原的那些幽蓝野花,总爱映衬金秋的云霞。我也不清楚那些乖巧的蜜蜂为了什么。它们在菜花头上嘤嘤嗡嗡,飞来绕去,裹了两脚的金黄,便扬长而去。它们究竟飞向了哪里,它们的快乐和幸福,与哪些生命情节有关。我不奢望把一切生命的秘密搞清,只希望像桑塔亚那样,怀揣一种没有信仰的虔诚,在怀疑中浸润些柔情和哀怨,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发现,怀疑。然后,随他一道,去作一次精神的流浪——

我这个被放逐的人

离开了微风轻抚的草场

离开了瓜达马兰那鸟张开红羽的地方

从精神的天国

从美好的梦幻中

被永远流放

我深知做不到。精神的超越和流浪,不仅需要天赋和高度,更需要天意和缘分。我不敢奢望。桑塔亚那吟咏这首诗的时候,是在牛津的一次宗教圣典上,记不清是在什么季节。精神的流浪与季节无关,只与灵魂与境界有关。比如,牛津我也去过,年的深秋。遍地的杨树,橡树,银杏,都在张扬着一种高贵的华丽。现在回想起来,那其实是一种铺垫,通往精神圣殿的铺垫。我却仅仅把它当作一种虚妙的浮华,并沉迷其中。我不断地按动快门,把时间和景象锁定。把自己庸俗的躯体,嵌入那些浅表的浮华里,以为就获得了一种永恒的大美。回头翻阅,才发现什么都没有。留得下的,是精神的旅行,就像桑塔亚那。诗句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即兴之作,没有草稿。厚积薄发,犹如火山破岩,有一种喷发的力,势不可挡。此刻,任何刻意的准备和酝酿,哪怕是一张细小的纸片,都是画蛇添足。

谁能怀疑,桑塔亚那诗性大发的时候,心里沉淀已久的精神储蓄,都在风云雷电般涌动。那是他毕其一生的心智结晶。不仅仅是怀疑,还有重构,理性的重构;不仅仅是形而上和推理,还有柔软和诗意。无论是《美感》、《常识中的理性》、《宗教中的理性》、《艺术中的理性》,抑或《社会中的理性》、《科学中的理性》,还是《怀疑主义与有活力的信仰》,等等,这些沉积于胸的思想,如陈年老酿,一经开启,便会醇香四溢。虽然他很傲慢,但那傲慢缘于一种深厚的自信。再以小说的情节,诗歌的激情,散文的优雅表达出来,就连企图反对他的人,也不得不折服于他思想的有力,精妙,敏锐和美丽。他们偷偷在心里嘀咕,自柏拉图以来,还从来没有人把哲学打扮得如此漂亮。这家伙的演说,像古代亚功山大异教徒那样,以高傲的眼光,打量着我们狭小的世界,以理性的推理和优美的散文,打碎了我们陈旧的梦想。

和许多哲学家一样,桑塔亚那的批判,是从怀疑开始的。但他不仅仅是怀疑,或者说,并没有在怀疑中止步,而是以怀疑确立一种更高的信仰,有活力的信仰。这时,他又表现得很谦逊,像一位毕恭毕敬的小学生。他摊开自己的书,微笑着说,这里又出现了一个哲学体系,假如它能够让读者微笑,我要阐述的,就是读者在微笑时,想知道的一些原理。其实,这是一种更深的自信。有时,轻柔的力,可穿越一切坚硬。他批判的矛头,直指认识论的传统,指出,认识的最大陷阱,就是不加批判地盲目接受既定假设。真是一剑封喉。不是吗,这个温柔的陷阱,令多少人身陷其中,却又不知不觉,直至心安理得。即便是现在,假如桑塔亚那站在我们面前诘问,你对你天天生活其间的制度,规则,标准,价值体系产生过怀疑吗?有几人能明晰回答。不能。桑塔亚那的诘问,使习俗怀抱中的灵魂惊恐万状。现实的情况往往是,我们一出生,就被浸泡在传统的溶液里,从习惯到自然,从行为到理念,从上一代到下一代,我们都在充当着传统的守护神,承道,信道,守道,传道,播道,一路走来,自以为是,怀揣激情与神圣。殊不知,无论是通过感觉向我们呈现的现实世界,还是通过回忆向我们呈现的往昔世界,都带着既有的遮蔽。自然的,历史的,客观的,主观的,物质的,精神的,充满不确定的假设。生活比任何演绎推理都要好,唯一可靠的,是此时此刻的经验。比如,在三月的午后,我们走向田野,所看见的阳光,菜花,蜜蜂,以及那些飘忽的风和香味。凭借经验,感知到它们的存在理由,就发现了世界的某些本质。

这里,我们似乎觉得桑塔亚那很感性,像一位多愁善感的女子,走在春日的田野,与几只蜜蜂窃窃私语。阳光充当了媒介,把我们与他的距离拉近。其实不是。存在理由,本身就是一个充满理性与挑战的命题。它从日常,伸入到生命的本原,是冲动和观念的美满完婚。如果它们离异,就像我们现代很多人的婚姻,无论是孤独的冲动,还是孤独的观念,人类都将变成一群疯子。当然,世界之美,还需要神性。神性是美丽而梦幻的,一个完全丧生神性的世界,无异于一个凄凉的家。桑塔亚那举了一个例子,这个例子与他的否定和肯定有关。例子的主人翁是休谟。休谟从道德与理性出发,得出私生子不合法的结论。一位法国老太太问,难道不是所有孩子都是自然的吗?这位老太太通过追溯观念起源,轻易地摧毁了休谟的观念,证明了经验的真实力量。这与其说是形而下对形而上的战胜,不如说是一种更高层次形而上的博弈。接着,桑塔亚那把批判的利刃,指向整个德国哲学。他愤怒地斥责,德国人对经验的怀疑,几近病态的程度,就像一个疯子,不停地冲洗着手上并不存在的污垢。只有在德谟克利特和亚里士多德那里,人性的概念才是完美的。所有理想都有自然基础,所有自然都有理想的发展。因此,自然这个词最富有诗意,充分暗示了自然界创造和控制的能力。

时值午后。一缕阳光透进了窗户,树枝上的鸟儿飞走了,不知去向。这引起了我的遐想。原野里的桃花,李花,菜花,还有青草蔓叶,都可能是鸟儿追逐的地方,何况春日载阳。我想起了诗经里的那只鸟儿,还有泰戈尔的那些飞鸟,也是这样飞的吗。我似乎发现了一种永恒,自然的永恒,生命的永恒,经验的永恒。不是吗,一只飞鸟,都可穿越几千年的时空,来到我窗前,又悄然飞去。谁能真正破译飞鸟的生命轨迹?这也许就是自然的魅力!桑塔亚那的经验,那么抽象而又具体。那么,这窗外的风景创造了什么,控制住什么,我在其中,又充当着什么角色?或许,我并没有意识到,在说这番话的时候,不知不觉中,我已陷入了一种遮蔽;在否定一种传统时,又走进了另一个传统。我习惯于以主体姿态观照自然,往往忽略了自己。其实,面对上帝,我们也是自然的一个组成。拯救,从桑塔亚那的经验开始。我以上帝为参照系,视国家为神圣,桑塔亚那却深表怀疑。

他说,我相信,这世界并不存在永恒的事物,毫无疑问,世界的活力,就是它作用于我们的动力。大海的生命,表现在它的一朵一朵浪花里。思想不是行为的工具,只是一个由受精卵发育而成的神经系统,我们以它为经验剧场,去认识世界。莱德曾经用望远镜搜寻天空,并没有发现上帝;我相信,如果他用显微镜探寻大脑,也找不着思想。就像数百年的努力,也没有真正回答,孩子的笑声和花朵的绽放。人的恐惧与无知创造了神,然后又去崇拜;宗教又用人类的幻想来诠释人类。人类的悲剧,正是由此而产生。同样,国家不过是战争的道德替身。工业带来了发展,却同时带来了嘈杂和商品主义。正如爱默生所言,货物坐在车上驾驭人类。古代贵族式的怡然闲静,远比现代都市的喧哗舒适。一个国家,如果工人和农民占多数,那将是一个野蛮的国家。悲剧存在于完美之中,因为创造完美的世界,本身就是不完美的。世界没有什么平等,在不平等的人之间高谈平等,是最残酷的不平等。国家的任务,是让人民幸福,否则,如同一堆沙土;个人的任务,是超越世俗,又不以它为敌。

坐了一天,腰有些酸。当我收起键盘,轻轻起身,打开窗户。要是在平时,我会目睹一个世俗的世界,被满窗的扬尘,尾气,嘈杂呛鼻,心情随之沮丧。此刻,却有一席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令疲乏的精神为之一爽。脑子里总是萦绕着这句话:超越世俗,又不以它为敌。我在细细琢磨,这是不是就是桑塔亚那的灵魂之光,那一抹怀疑中的柔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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