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边站在腰门后,看着她仿佛看见了童年的自己。我站在那里,尖声地叫着水,叫他过来帮我开门……七年,我从这腰门出出进进,我的时光就在它每一次开启和闭合之间一点点地流走。然后,我长大了,走了……
三天后,妈妈带着我离开了这座小城。
妈妈给我联系好了学校。我们终于可以在城里安家了。
爸爸在家等着我们,等着我们去唤醒他。
在一次事故中,妈妈失去了一条腿,可爸爸为了救妈妈,差点让自己整个儿的都失去了——是他们最后一次说要来接我的最后一个工作日出的事。当时的具体情况妈妈说以后再慢慢告诉我,只说我们要尽快回去,爸爸在等着我们。
爸爸不能来接我,因为,他一直睡着——当时,爸爸被一根枕木砸昏了以后,就一直睡着,不肯醒来。妈妈说,爸爸一定是在等我,等我去唤醒他。
妈妈给我带来了爸爸刻的一件木雕。
木雕是我的头像,刻的是那个暑假我在家里炸灯盏窝等不及吃撅着嘴吹的馋相。妈妈说,爸爸想我了就会盯着她看,有时看着看着会嘿嘿地笑起来。
我却泪流满面地把“她”抱在怀里。
我没去和“大人”告别。
他好像是我的宿命,是一个标志,是我某一段生活的起点。我总是会在一段别开生面的日子开始之前遇到他,然后,让他留下点什么,见证点什么。我已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他在我生命中的重要性。那么,不说再见,自然而然,我们还会再见的。
无论有多久,无论在哪里,我只要冲他笑笑,他就能准确无误地叫出我的名字:“沙吉”。
可我却不知道他的名字,从“小大人”到“大人”,我竟都没有想过要问他的名字,这让我稍稍有点遗憾。就发誓下次见面一定要问问他的名字。
木木客栈依旧关着,门口的那两只红灯笼许久不曾亮过了,但挂在腰门外的那串三角形的绣片依旧鲜艳着,充满了期待。苇林姐还没有把铜锣找回来,可我相信,他们会一起回来的,木木客栈会重新兴旺起来。总有一天,苇林姐俏丽的身影会出现在古风幽幽的街巷里,铜锣的歌声会在清晨的河边雄赳赳地响起。
我还相信,爸爸会醒来——等我回去了,等他睡够了……说不定,现在他已经醒来了呢,正在手忙脚乱地布置新房子,准备迎接我和妈妈。
有些事,就是要坚定不移地相信它。
妈妈说我变了许多,不仅长大了,连性情都变了,不像小时候那么孤僻、任性,变得开朗了,随和了,而且还具备了同龄人难以具备的坚强。
妈妈不知道,其实,我是在知道这一切后陡然坚强起来的。
就在我们离开的前一天晚上,学校出了一件事:藏书楼起火了,变成了一片废墟。
起火的原因不明,但有人说是老校工烧香造成的。老校工早就退休了,但他每天晚上仍要到楼前去烧一炷香。
我去看的时候,有些地方还在冒烟,四周弥漫着浓浓的焦炭味。有些烧得黑糊糊的支架还没有倒掉,险险地支撑着。
我突然想到了书架上那些发黄的神秘而古老的书,我曾想过,哪一天能读懂它们呢,它们一直都在那里吗?也都化为了灰烬?
老校工烧香是因为那里曾“闹过鬼”,这个“鬼”又让我想起了青榴,想起了我们躲在上面唱歌的那些日子。这里曾是青榴藏匿梦想的地方,它那么古老,却听过最最稚嫩的歌声。两个女孩曾在它的青砖陈木之中,夹入了她们童年多姿多彩的一页,这些残垣断梁,它们还记得吗?
我和妈妈是一大早离开的。
夏天正在渐渐地远去,这个季节留给人们裹着轻纱的背影已经有点模糊了。晨风带着丝丝宜人的凉意,还有淡淡的河水的腥气。
云婆婆给我准备一大包吃的,桐油粑、灯盏窝、糯米辣椒粉、油炸小河蟹……妈妈说太多了,带不了,留点给边边吃。可云婆婆说这都是我最爱吃的,以后就很难吃得到了,硬要我们都带上;妈妈给云婆婆留下了一些钱,说是我这些年的抚养费。可云婆婆说以前给过了,不肯收。妈妈说以前给的太少,一定不够用,硬要云婆婆收下……
就这样,推来搡去了好一阵我们才出门。
我使劲地亲了亲边边,而对云婆婆我不敢有太多的流露。
妈妈终于来接我了,她又高兴又难过,她笑得最开心的时候,眼里都是湿润着的;她哭得很伤心的时候,脸上也抹不去一丝笑意。
可到了真正分别的那一刻,云婆婆却出奇地平静,把我们送到门口她就站住了,朝我们潦草地挥了挥手……我看见云婆婆的眼角缀着一滴不甚清澄的泪水,在明丽的晨光中如一粒琥珀凝结在了我的心里。
边边站在腰门后,看着她仿佛看见了童年的自己。我站在那里,尖声地叫着水,叫他过来帮我开门……七年,我从这腰门出出进进,我的时光就在它每一次开启和闭合之间一点点地流走。然后,我长大了,走了……
我走了,边边来了,这样真好。不过,边边比当年的我小许多,站在小凳子上也只能在腰门的上框露出一双黑宝石一般亮晶晶的眼睛。但她也会慢慢地长大,在这个美丽别致的小城里,在宅心仁厚的云婆婆身边,在腰门的开开合合之间,她又会有着怎样的年年岁岁呢?现在还没人知道,但我能想象得出那些日子的宁静与旖旎。
我搀着妈妈上路了。我让妈妈一只手拄拐杖,另一只手搭在我肩上。这样,她可以走得更稳些。
经过木木客栈的时候,我本来想径直走过去的,可还是忍不住越过妈妈的肩膀,用眼角瞥了一眼。
门开了,依稀看见腰门里有一个背影,好像苇林姐。我还听见了说话的声音,是铜锣吗?
是的,一定是他们。一定要是他们。苇林姐找到了铜锣,他们回来了!一切都好起来了!
深信不疑地这样想着,不再回头,扶着妈妈一直一直往前走。
青石板路上回响着妈妈拐杖的笃笃笃的声音,在清晨的老街,听上去空灵而又悠远……